读书笔记:《凤鸣关》

《凤鸣关》其实是小豆子一直以来渴望能看到全出的一个戏码。这戏搁以前就是开场头几出的地位,现在已经绝迹舞台,留下零星唱段。只能通过文字来幻想幻想了。《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三及二十五回涉及到了这出戏。

第一场,四龙套、一个箭袖马褂、四靠子拥导诸葛亮上,点绛唇。之后诸葛亮的定场诗里有“天为阳来地为阴,九宫八卦腹内存”句,与《定军山》的“地为阴来天为阳,九宫八卦腹内藏”是同词不同辙口。接着派王平为前站先行,兵发凤鸣。赵云在上场门处喊一声“且慢!”随令进帐亦与《定军山》类似,不过有个至关重要的不同点:赵云对诸葛亮的称呼,已经从黄忠《定军山》时候的“师爷”晋升为“相爷”了,包括后面的二六,也应是“相爷说话藐视人”,小豆子听过的几版二六都唱做“师爷说话藐视人”,实属不应犯之错。就像蜀汉时期的诸葛亮再自称“山人”就有些不够份儿了,得像曹丞相那样自称“老夫”为是。

赵云请令这场戏诸葛亮对他要客气,“少礼”外加“请坐”。这场是设椅子的。赵云的念白又与《挑滑车》的高宠类似:“登台点将,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某一字不提是何理也?”诸葛亮言道赵云年迈,赵云念几句诗,到“虎老雄心在,这年迈(呛)力刚强”时起二六。“相爷说话藐视人”的词如下:

相爷说话藐视人,
细听俺赵云表一表功勋。
忆昔在磐河与主相认,
杀败了袁绍救过了公孙。
长坂坡前威风凛,
七进七出显了奇能。
只杀得张郃无处奔,
卸甲丢盔回曹营。
大功劳一时说不尽,
小功劳一时记不清。
相爷若是不相信,
你在功劳簿上查分明。
眼前与我一支令,
要学黄忠取定军。

以前在 Blog 里曾经抄过一份程长庚《凤鸣关》的词儿,这段二六与之相比就缩水甚多了。《古城返照记》中也提到今不如昔的缩水现象,内中也有一份号称程大老板的词儿,与那一版在词句上有些出入,姑且也抄录在此,可两下比较着看。

师爷说话藐视人,
细听赵云表一表功勋:
想当年投奔河北郡,
那袁绍有眼无珠不识人。
在磐河救过公孙命,
只杀得颜良、文丑卸甲丢盔转回营。
先帝爷借我亲自请,
大战典韦破曹兵。
在那卧牛山前来归顺,
我随先帝进古城。
长坂坡前遭围困,
七进七出显过了奇能。
我与曹兵来交阵,
回头又不见糜氏夫人。
左冲右突无处问,
在难民口中得信因。
某在马上心不定,
耳边厢听得妇人的悲声。
寻见了夫人忙把罪请,
她把幼主付与俺赵云。
我请夫人跨金镫,
情愿步战杀贼兵。
怎奈她执意不应允,
又听得战鼓咚咚、烟尘滚滚、曹兵到来临。
急忙忙再把夫人请,
她将幼主摔在了地埃尘。
翻身投井寻自尽,
我只得推墙掩井盖过她的尸灵。
看看曹兵逼得紧,
我怀揣着幼主匹马单枪,杀出了千军万马营。
祭东风遇见了丁奉、徐盛,
他追赶师爷到江心。
看看贼船来得近,
某对准船篷放雕翎。
到后来师爷传将令,
命我去取桂阳城。
赵范他献城礼恭敬,
又只为同姓结了昆仲。
筵前见我威风凛,
又叫他孀嫂敬酒巡,要与我配成婚。
那时节闻言气难忍,
某拳打贼子出了城。
小周郎定计心太狠,
某也曾保主公在东吴招了亲。
拦江夺主功劳盛,
单人独骑退吴兵。
棉竹关前累取胜,
金雁桥头箭射张任。
重围中救过了黄忠性命,
阳平关前匹马单枪退曹兵。
为失荆州先帝恨,
要与关张报冤恨。
火烧连营遇陆逊,
我也曾救主在万马营。
白帝城曾受托孤的命,
先帝爷的口诏我句句记在心。
征南蛮也曾亲临阵,
七擒孟获立过功勋。
大功劳一时表不尽,
小小功劳记也记不清。
某家今年七十整,
还比黄忠少几春。
食王的爵禄忠当尽,
有道是虎老有雄心。
纵死九泉也无恨,
九泉之下好见先君。
此去倘若不得胜,
愿将白头挂营门。
眼前与我一支令,
要学黄忠取定军。

赵云这段二六唱罢,诸葛亮依旧是“难学黄汉升”的话。赵云便唱“相爷不与我先锋印,兵发中原去不成。”诸葛亮:“山人奉了幼主命,哪个大胆阻令行!”赵云:“相爷执意不应允,不如碰死在营门。”赵云做碰头状,龙套拦。诸葛亮:“一句话儿错出唇,险些逼坏老将军。邓芝看过先锋印,双手付与老将军。三千人马你带定,鞍前马后要小心。”赵云领令下去后,诸葛亮再派邓芝暗中保护。头场完。

二场赵云帘内导板“三国纷纷刀兵动”,上来接快板,与《定军山》“皇叔攻打葭萌关”一个套路。

接下来一场按书中说有诸葛亮祭马超墓的场次,“可是北京的戏班早就删去了”,不过这一场戏在《戏考》与《京剧汇编》的《凤鸣关》本子中都有保留,幸甚。其实也是,不然一个诸葛亮就在头场出来一下,太费了,不经济。

接着韩德上,与邓芝开打,将其打败。邓芝回营见赵云:“韩德父子威风大,要与老将动杀法。”赵云再次被激怒:“听一言来怒气发,不由老夫咬钢牙。人来看过刀和马”,扫一句,下。

赵云杀韩德的长子后,唱“邓芝看我老不老?”邓芝恭维;赵云杀了韩老二,唱“杀了一个又一个,越杀越勇越快活”(这辙口配这词儿,也是够快活的)。到韩老三上来与赵云开打,又如《珠帘寨》、《战长沙》的场子相仿,韩老三打不过便改放箭,却被赵云接住。连接两次后,赵云回射韩老三,继而又干掉韩老四。赵云杀韩家四子与《取洛阳》仿佛,赵云每干掉一个,邓芝就在旁边儿捡漏砍头。四子尽诛后,赵云得意洋洋,如《定军山》一样唱段快板,亦有“眼前若有诸葛亮,管教他含羞带愧脸无光”的词,耍刀花下场。

最后老韩上场,赵云唱快板,老韩一旁哇呀呀。开打后赵云竟打不过老韩,于是如《定军山》一般,拖刀计斩之。

《凤鸣关》李世琦饰赵云
《凤鸣关》李世琦饰赵云

从这个概述可以看出来,《凤鸣关》与《定军山》在很多地方都是很相似的。《古城返照记》里陆贾的总结很有意思,尤其是解释了为何这出戏里赵云耍大刀。抄录一下:

凡这一类戏叫做套儿戏,《挡亮》套《挡曹》,《武家坡》、《汾河湾》套《桑园会》,《草桥关》套《上天台》,《南阳关》套《杀府逃国》,当初编戏的因为黄老将军有了《定军山》,赵老将军又有《凤鸣关》,所以编的一切相仿佛,以便比赛,既是套儿戏,那末,黄忠用拖刀计,赵云也得用拖刀计了,既用拖刀计,自然就只能用刀,因为刀可拖,枪不可拖,无非是编戏的利用前例,抄袭成文,根本上就没有顾到赵云一向是使刀使枪使槌使棒,万不可呆呆地去对证赵云什么时候使过刀,更不必去责备编戏的错误。

以前的老戏好排,有一个原因就是这种“套儿戏”的存在。即便没有套儿戏,如前所说的像赵云连接二箭这种调度,都是有其他戏的相应场子做参考的。所有的调度唱念都有据可循,有规律可遵,不变中有变化,而变化中又有规律,正是很多京剧剧目的妙处所在。可惜,现在编戏的人,连像从《定军山》中抄出一个《凤鸣关》的功夫都没有了,那攒出来的玩意儿又怎么能指望它像一出正经的戏呢?

记得十几年前,整出的《定军山》并不常见于舞台(谭家自谭元寿起过年过节来一段“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倒是很频繁),倒是近年不少中青年演员动过这出靠把戏,很让人欣慰。据套儿戏的理论以及以前看过的本子来讲,复排这出《凤鸣关》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里面也有好听的唱段,赵云一身白靠也是相当好看的。希望有识之士可以把这出戏也恢复了。

读书笔记:《上天台》

《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三回,讨论了《上天台》唱词。按书中陆贾讲述这出戏:

就说《绑子上殿的》的唱工,是有名的江阳辙一百单八句,没有真实气力如何办得了。刘鸿升唱三十二句,时慧宝唱二十八句,在京朝班里已经是很难得。听说谭鑫培把全段改了人辰辙,用闭口音落韵,这可省了本钱了。

之后书中的厚庵纠正陆贾的说法,云改辙口非自老谭始:

改辙取巧倒不是叫天才兴起来的,打头一个王九龄就自由自便地干起来,《绑子上殿》虽只一场,论唱工分前后两大段,头一段“金钟响玉磬鸣”,第二段“孤离了龙书案”,金钟响玉磬鸣有三道辙,一是江阳辙,一是先前辙,一是人辰辙,现在的时慧宝唱江阳,可只唱六句,刘鸿升唱先前,王九龄唱人辰,倒都是老词,第二段人辰辙是九龄改的,明明取闭口音落韵的巧,他还自己掩饰说,头一段金钟响既有人辰的唱法,况且姚期也有一段人辰辙,怎么第二段孤离了龙书案就不好改呢,他以此为由就改人辰了。谭鑫培是最崇拜九龄的,于是他也学着九龄唱人辰辙了……

接着徐凌霄借厚庵的口,继续阐述了不赞成改成同一辙口的道理:

第一他说“金钟响”有人辰辙的唱法,所以“孤离了”亦可以唱人辰,那么,“金钟响”还有言前辙的词句呢,“孤离了”亦可以改言前了。姚期的“万岁爷赦了姚霸林,好似枯木又逢春”虽是人辰,可是出场的“只气得年迈人老眼昏花”是发花辙,金殿奏本的原板,“老姚期在金殿二本奏上”是江阳辙,下场的“自盘古哪有个臣把君酒戒”是怀来辙,一共转了四道辙,怎么单把那几句人辰提出来做“孤离了龙书案”改人辰的根据。一出戏的词,各归各段,后段并不一定要跟前段合辙押韵,况且这两大段中间,还隔着好些白口唱工,又不是接连着唱的,何必一韵到底呢,这就是自己遮盖的话。

书中后面详录了两段三种辙口的词,比较有文献价值:

第一段

江阳辙
金钟响玉磬鸣王登殿上,
为王的喜的是国泰民康。
文仗着邓先生阴阳反掌,
武仗着姚皇兄保定家邦。
有岑彭和马武盖世良将,
东西战南北征才定四方。
内侍臣摆御驾金銮殿上,
又听得殿角下痛苦声张。

先前辙
金钟响玉磬鸣王登宝殿,
普天下都道是尧舜之年。
文仗着邓先生阴阳妙算,
武仗着姚皇兄保定江山。
有岑彭和马武能征惯战,
到如今成一统快乐安然。
内侍臣摆御驾九龙口转,
又听得殿角下大放声喧。

人辰辙
金钟响玉磬鸣王出龙庭,
为王的喜的是五谷丰登。
王有道民安乐风调雨顺,
文安邦武定国保定乾坤。
文仗着邓先生阴阳有准,
武仗着姚皇兄扶保寡人。
长随官摆御驾九龙口进,
又听得殿角下大放悲声。

另据书中的描述,最后一段,王九龄把“玉磬鸣”改作“御香引”,“王有道”改作“君有道”,“文仗着”改作“全仗着”,“武仗着”改作“还有那”。对此,书中老章很不以为然:

我虽不很懂得声韵,只就字面上看过去,王九龄的改本可不见高明。金钟响玉磬鸣,文仗着武仗着,那些句子都很整齐,被他这样一改,全散了板了。

陆贾补充道:

正是,这八句不但对仗整齐,声调亦来得堂皇,他因为玉磬鸣三个闭口音连在一起不大好唱,就改了御香引,香字开口音,容易发调,其实也只要嗓子对工,“玉磬鸣”并不是不能唱,等刘鸿升唱时你注意些,就知道事在人为了。

《上天台》刘鸿升饰刘秀
《上天台》刘鸿升饰刘秀

顺便说一句,上面这段唱,因为前面的词句都是大吉大利,故而时常在现在的晚会中出现,可又因最后一句是“大放悲声”,不甚吉祥,又有自作聪明者改唱“大放欢声”,实在是令人发指。徐凌霄若挨到这会儿,定会把这事儿拣出来痛责一番。

接下来是第二段的两种辙口:

第二段

人辰辙(皆九龄所改)
孤离了龙书案把皇兄带定,
有孤王传玉诏细听详情。
都只为刘毛贼屡犯边境,
老皇兄年纪迈困守在边廷。
好一个小姚刚少年英俊,
杀败了刘毛贼救父回京。
孤封他平南王金殿畅饮,
内有个郭太师他心怀不平。
他二人在金殿两下争论,
因此上闯府门又起祸根。
一来是小姚刚少年情性,
二来是郭太师命该归阴。
适才间郭娘娘上殿奏本,
他言道斩姚刚正典刑好把冤申。
孤岂肯学无道行事不正,
宠宫妃杀大臣败坏国伦。
想当年也曾把免死牌赠,
姚不反汉汉不斩姚凌烟阁标名。
曾记得走南阳东逃西奔,
老皇兄接孤王在白水西村。
孤念你老伯母悬梁自尽,
孤念你三年孝未报母恩。
孤念你三个子两子丧命,
孤念你只留下姚刚霸林。
孤念你草桥关亲临大阵,
孤念你剐王莽秉定忠心。
孤念你东荡西除,南征北战,昼夜杀砍,马不停蹄,到而今,两鬓苍苍,卿还是忠心耿耿,
孤念你是一个开国的元勋。
劝皇兄你把那愁眉放定,
劝皇兄你那里但放宽心。
劝皇兄进西宫去把罪请,
劝皇兄愿娘娘福寿康宁。
此一番进西宫负荆赔罪,把好言奉敬,
郭娘娘降下罪有寡人担承。
姚皇兄,伴驾王,姚子匡孤的爱卿,
你那里只管放宽心,大着胆,一步一步步步随定了寡人。

江阳辙(张二奎词,系从老词一百八句删减而成,老词原本已不可得见)
孤离了龙书案把话来讲,
在金殿与皇兄细叙衷肠。
想当年老王爷龙归海藏,
都只为贼王莽谋篡家邦。
那奸贼自把那金銮执掌,
将孤王赶出京流落在外乡。
甲子年那王莽曾开科场,
众举子内其中也有孤王。
孤一心放冷箭射死王莽,
又谁知那一箭不曾带伤。
贼王莽中了那岑彭貌相,
科场内怒走了马武子章。
在城墙题反诗险些命丧,
孤与那邓先生到卿的宝庄。
鬼神庄欲皇兄随孤同往,
卿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伯母闻此言悬梁命丧,
那时节老皇兄你哭断肝肠,要守孝灵堂。
好一个邓先生能言会讲,
把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时,三年三月三日三时不满出保孤王。
到后来发人马在白水村上,
收二十单八将龙凤呈祥。
孤念你灵台观擒过了王莽,
孤念你镇草桥受尽了风霜。
孤念你为国家东征西荡,
孤念你东挡西除,南征北剿,昼夜杀砍,马不停蹄,到如今两鬓苍苍,忠心耿耿,你还是扶保孤王。
孤念你是开国的功臣良将,
孤念你老伯母一命身亡。
孤念你三个子把两子命丧,
孤念你只剩下一子姚刚。
小姚刚他虽然性情莽撞,
他也曾杀退了牛毛救父还乡,立下功劳,才挣来一个平南王。
大不该在府门剑劈国丈,
连累了老皇兄也受惊慌。
此一番进宫去把好言奉上,
郭娘娘降下罪有孤承当。
叫一声姚皇兄,姚次况,伴驾孤王的爱卿,休流泪,你免悲伤,大着胆,把宽心放,
一步一步随定了孤王。

需要注意的是,江阳辙的倒数第二句“伴驾孤王的爱卿”不通,原文如此,根据过往听过的录音,此处当为“伴驾王,孤的爱卿”,“孤王”两字颠倒了。

书中的老黄把两版句子数了数,“二奎的江阳辙是三十八句,九龄的人辰只有三十二句,都不过一百零八句三成光景,十成只剩了三成,这个辙口也就快够上把孝三年改三月了”。

现在舞台上的《上天台》,基本上是谭余一脉的路子,按《古城返照记》的提法,均承自王九龄的,不过显然,现今流行的那段人辰辙的“孤离了龙书案好言奉敬”,也已与王九龄的那版在词句上相去甚远,而且更是大幅缩水,仅剩三十二句的一半了,更不要说已没有人再唱江阳辙的版本。当然,若是演员后面接演《打金砖》,需要保留体力,自情有可原,不过如果只演《上天台》,则应考虑恢复一些原来的词句,或者按江阳辙的辙口来唱。听过姚玉兰李和曾的录音后,愈发觉得这段唱用江阳辙更好听。

人辰辙那一版最初并无“孝三年改三月”,即便是最早的江阳辙,也只到“孝三日改三时”即止,不似现在一直唱到“孝三刻改三分”,略显絮叨重复。

另外我们可以从上面几版的唱词看出一些人名上的演变。比如现在舞台上番邦的那个大反派叫“牛邈”,而以前的唱词,最早做“牛毛”,后又做“刘毛”,都不如“牛邈”看起来更像一个有实力的反派名字。

徐凌霄比我们更接近王九龄、张二奎与谭鑫培的时代,因此书中所录的唱词,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化石标本的作用,能让我们窥探一出戏的经典唱段是如何演化的。

读书笔记:《御碑亭》

很久没有写读书笔记了。上个月在读《古城返照记》上卷的时候,摘录了一篇“戏经”。这本书读至下卷——“梨园盛世”,所载彼时京戏台前幕后的内容,看得人目不暇接。除去一些逸闻轶事之外,这些文字真实地反映了很多如今不见于舞台的剧目,还有一些因为“戏改”而改掉了的演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文字是一批“化石”,在音像采集不甚发达的近百年前,记录下了很多珍贵的片段。读书之余,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化为读书笔记,一来让这些东西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并保留下来,二来也是自己阅读理解加深学习的一个机会。

《御碑亭》这出戏解放后是演过的,但其中的各路神仙早已不见踪影,这种积德善报的因果没有了。柳生春那篇“弃之而已”的卷子能够得中,已经改是在暗场交代。听梅兰芳与谭富英的版本,尚有申嵩询问柳生春有何阴骘的对话,而张君秋与谭富英的版本,则把这一段也抹掉,而是改询问柳生春当日为何来迟,柳的文章也从“不佳”变为“甚佳”。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老一辈艺术家费尽心机地把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从老戏中摘出来,好让这戏能够继续在舞台上演出。其实相对其他一些被动刀子的戏来说,《御碑亭》已经算是改得还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借助《古城返照记》,看一看老的演法,也能从中体会到当初编戏之人所要表达的“冥冥中自有神灵”的果报思想。

顺便说一下,在《京剧汇编》第三十二集中所收的刘砚芳藏本,也是带四功曹和朱衣神的。不过《古城返照记》写得比较生动,比读剧本要更直观一些。若两下比对着读,则最佳。

以下根据书中描述的内容做复述,且只涉及“封建迷信”的部分,其他地方因为和现在流行演法一样,故略去。

碑亭避雨一场,孟月华上场三句摇板之后,两边分上雷公和电母,领四黑风旗过场,后孟月华再唱最后一句“又只见狂风起大雨来临”。待柳生春上场后二人轮流唱二六时,上年、月、日、时四值功曹,每人站一把椅上,左手托红纸帖儿,右手握笔。柳生春唱时,四功曹作书写状,记录柳生春的功德。

在这段上,徐凌霄有一段调侃:

书中代叙,四功曹忙于记录亦当然有他们的使命。因为下面一个男性的唱词是“石板之上权坐定,手摸胸膛自思忖,三更人烟俱消静,男女孤存在碑亭,礼义嫌疑俱要紧,我淫人妇妇淫人,戒之在色心拿稳,怕什么男女夜黄昏”。表明密斯脱柳亦已有冲动性欲的情感,幸而用最后的决心,悬崖勒马,得以无事。女性的唱词内有几句是“莫非前世有缘分,今朝一宿在碑亭,他若问我名和姓,须当说假莫道真,只好听天与由命,怨恨风雨不住声,大家保全是万幸,归家焚香谢神灵”。表明蜜赛丝王已经预备那么一回事,只要事后说个假名假姓就是了,这大概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的一种打算。可是到底没有成为事实,于是上界神仙就认为非常的功德,特笔记录,呈与上帝。上帝龙心大悦,把密斯脱柳的大名登列天榜,遣朱衣神下界保佑着他中了进士。按说这实在不像一句话,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遇到一处,只要不犯性交就算莫大功德,好像男女邂逅,就有个必须性交的常例,不能不算是奇谈。然而旧礼教之下确有这一类的奇怪观念,一个男性文学不好,只要遇女性而不发生性交,就可以得进士,进士来得如此容易,又何怪乎新潮流中的男性,只要专研性交,就可以得博士呢。

徐凌霄的调侃抄录已毕。虽然语带戏虐,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戏改后,柳、孟(徐文中“蜜赛丝王”即指孟月华,盖其为王有道的夫人)二人都很守本分,柳生春尤有正义感,这是戏改改得好的地方。若按此演法,再恢复上四功曹记录功德,则应是最完美的劝善吉庆大好戏了。

避雨一场后,四功曹上场,把笔记交与朱衣神。接下一场申嵩上,上四房官,打躬,每人递一本荐卷后下。申嵩取第一本念,点头赞赏“此卷可取”。取第二卷念,皱眉道:“此卷不佳,弃之而已”,便扔到桌底。一旁朱衣神拾起,复放回桌上。此时申嵩取第三卷念,赞赏“此卷甚佳,可以取中”。又取一卷,念罢发现“此卷方才归于落卷之中,如何仍在桌上?”再看一看,道:“此卷不佳,实实难以取中”。扔到地上,再取第三卷,此时朱衣神又将卷捡起放回。申嵩读罢第三卷,再取一卷,发现“此卷弃之二次,为何还在桌案之上?想是此人积有阴功,待我仔细看来。”此时仆人上场报,说身后有红衣老者喜笑点头。申嵩恍然:“此人文章实在不佳,怎奈阴功浩大,只可取中榜尾,再作道理。”

这出戏涉及“封建迷信”的部分就这些了。徐凌霄在书中描述的这场戏没有最后的《金榜乐》,只到“休妻”便结束了。徐凌霄借着书中老章之口,阐述了这出戏的两个疑点,也颇有意思:

第一,王有道出门赴考,接着就是孟月华回家上坟,在娘家没有过夜,就赶回婆家,因为避雨到天明回家,接着王有道就考罢回来,接着就报告王有道得中进士,统共算起来不过一天半的功夫,连赶考、作文、出场、出榜,就都弄妥当了吗。第二,王家没有人看门户,陪伴小姑,所以孟月华才急于回婆家,王有道回家见是妹妹开门,才问嫂嫂为何不来开门,可见家中始终只有两个女性,何以到了雇车,就来了这个苍头,难道说这苍头是专管雇车,不管门户,订过合同的吗?

对于第一点,徐凌霄在书中也做了解答,从中亦可让人体会出中国戏曲之妙处:

要按实在时间演来,这出戏可没有完了,所以只可如此迁就着,把情节层次表明就是,在事实上虽然不合,在戏剧穿插上倒颇合于艺术的剪裁。这些地方万不可看得太实在,否则戏剧无一可通。

而徐凌霄对于苍头的出现则不认可,认为是“无端”出现,“把戏里要素冲散了”——即“家中无人”的重要性。“戏改”的诸位大人显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固然把一众神仙都砍掉了,这个苍头却仍然在王家晃荡,不甚合理。

徐凌霄看戏,很多切入点非常独特,也正是这部书有趣之处。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徐凌霄原文抄自《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一回。

读书笔记:《论精炼》

先前曾经做过黄裳一篇《精简一下》的笔记,这里又是一篇阐述较深入的同类文章。看来黄裳先生很喜欢探讨“精炼”这个问题。

就平常看新戏的经验,总是感到不够精炼,现在想就此问题,稍稍谈一点意见。

这里的所谓新戏,从1910年前后开始的梅、尚、程、荀,以及生、净等行诸位伶工所编制的新戏都可以算在里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京戏本身是一个有机体,它的每一个组织分子都会直接地关涉到这个问题。我们既然要找寻新戏何以不精炼的原因,就必须先看一下老戏的精炼是在什么所处。

照我的经验,“唱做念打”这几项都可以用来作为审查每一出戏的表演的标准的,自然,情节也要加进去。

一出戏可以用这样的标准做整个的衡量。要看紧凑不紧凑,精炼不精炼,那就必须把整出的戏分成若干章节,在每一个可以成为表演单位的小段落中间,再加以审查。普通说这就是一场,再细致些,每一场也还可以再分成若干段落。

如果每一场戏都有唱做念打综合在一起的表演,再加上紧张的情节,那就是最上乘的表演。

不过黄裳对“精炼”二字追究得有些过了,“每一场戏都有唱做念打综合在一起的表演,再加上紧张的情节”,这样称为“最上乘”。但显然这样看一出戏下来会很累,观众可能比演员还受不了。黄裳举了这种上乘的例子:

举几个例子,像《连环套》中《天霸拜山》那一场就是可以够得上这标准的。不用说,情节是高潮,紧张极了;念白也是非常着重的(有时候,念与唱是可以单独存在的)。而在这一场中间,身段也是异常繁复的,黄天霸与窦尔墩并不是只坐在那里谈天,他们还要手舞足蹈地做!

《坐楼杀惜》里的《坐楼》一场,也是如此。《琼林宴》中,问樵一场也如此,还特别强调了身段之美,这都是最上乘的。

《天霸拜山》确实是上乘,但问题是整个《连环套》并不是那样场场“精炼”,盗马之前、拜山之前有很多零碎场子,纯粹过场。小豆子倒认为这样有张有弛是比较好的。即便像《坐寨》这样并无甚紧张情节的场次,因为有窦尔墩的大段唱做,也是很可观的。好在黄裳也视这样的场子为“好的”,接着举例说:

其次,情节比较单纯,只是交待而已。可是有唱有念有做,而且混合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这样的场子也是好的。像《木兰从军》里,木兰出征之顷,唱“新水令”“折桂令”,同时表现了优美的身段的就是。《探庄射灯》中的石秀,在进庄行路一段里连唱带做的那个歌舞整体,《林冲夜奔》中也有同样的特点。这都是昆曲,也都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们写新戏,这种地方是最可能被忽略了的。例如:木兰一离家,催马加鞭,马上就到了军营;石秀在探庄之顷,也只让他轻易地混了进去就是;林冲也不必在夜奔之际载歌载舞了。可是从前的剧作家就不肯马虎,在交待一个小情节的时候,也要使观众在此外别有所获,因为情节简单了,必须在歌舞上加工,这才叫戏,这种重视而负责的态度,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

至于《探庄》在《三打祝家庄》中发展了,又加上了教育的意义,加上了新的情节,那就更进一步地把它提高到上乘的表演里去了。

从前剧作家其实也并不是每个细节都抓得很好的,同样,新戏即便每个细节都下功夫,也不见得好看。黄裳这里就有些过头了,而现在的剧作家就更过头了,常常拿这种细节地方炒,反倒失了主要。

再其次,一场戏中只有一种表演方式单独存在,其余都没有,这是比较要算最弱的。然而这单独存在的一项,必须是特别有力的,特别精彩的。像《坐宫》中杨四郎一人独坐大唱一段,《盗钩》中朱光祖大表演一通……这些也还是可以存在的,因为那唱和做可以成为单独欣赏的个体。不过这样的场合是不宜多用的,多了就沉闷了。

黄裳认为只有一种表演方式的戏是“最弱”的,除非“特别有力”,但即便这样,也是“不宜多用”。这点就很奇怪了,像那些纯唱功的戏,两个小时下来也并不“沉闷”,各种玩笑戏,看着也不是很无聊。黄裳是在追求一种完美,即新编的戏,在几场演下来之后,把“唱念做打”全都覆盖各遍,同时情节紧张,这样就充分体现了京戏这个“有机体”的特点。误矣,一出戏其实不需要承载那么多元素。像现在的新编戏,恨不能把所有西皮二簧的板式都搬唱一遍,再来几句昆腔,就算集大成者了。而小戏,体现京剧艺术某些特点的新编小戏,却很难看到。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再其次,是不入流的。只是交待情节,而毫无表演可言的。一般称之为过场戏。这是必需的,因为要有它们才可以连接起整个的故事,然而过去的剧作家,往往用最精简的手法交代这些。如《失街亭》,马谡王平兵败,他们还不曾从下场门走光,张郃的追兵就从上场门上来了。紧极了,无不在最短期间内把这些必要的场子走完。而且,这中间,也还要夹入可以提起观众精神的地方。孔明必须在三次接到探子的战报时做出不同的表情,马谡一定要和王平争执,这都是要照顾表演的单薄而作的必要处置。

黄裳显然很喜欢《失街亭》的舞台调度,不止一次提到这个“紧”。好在他并没有把这种过场戏全给否了,而是认为它们的存在是“必需的”,只不过需要精简的手法来交代。

编京剧确实不是一件易事,而要编出有经典老戏那种水平的就更难了。黄裳的标准固然提的高了些,过了些,但小豆子想,他那个时代的新编戏,至少还是有八分(大约应该是黄裳的标准了)老戏的样儿。而如今呢,虽然也是强调融“唱念做打”于一体,但那种堆砌,加上金光耀眼的舞台布景,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精炼”这两个字。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黄裳原文抄自其《谈〈水浒〉戏及其他》下辑,全文摘抄。

读书笔记:《〈五雷阵〉》

这也是一出许久没有看到演出过的京剧剧目。推测在清代末期还是一出热闹的武打戏,而且是带有浓重神怪色彩的。戏的本事是说战国时秦王翦与燕孙膑交战。王翦屡次战败,借师兄毛逩之力摆设“五雷阵”,把孙膑的生魂摄于阵中。后来经孙的师弟毛遂盗来了“九转还阳丹”与老君的“太极图”才得破阵,战胜王翦,救出了孙膑。

看原图人物所注名姓,王翦写作王剑,毛逩、孙膑的名字也都并不一致,这是因为梨园剧本底本不同,不足为奇的。所写的是一场战斗,也不能断定场次。

这样一出并无特殊思想意义的武戏,却也借王禅老祖之口,说出了编者的意见:“秦始皇并吞六国,乃是奉天承运。伯陵(孙膑字)虽为父报仇,不该逆天行事;王翦残害生灵,亦有应得之报……”可见作者是承认秦的统一战争是顺应了历史潮流的,不过使用了“奉天承运”这样的词汇,显出了命定论的思想。“替父报仇”也是符合封建道德的准则的,但碰上了“天意”,就立即化为一种“蠢动”了。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旧时代人们在解释一些复杂的政治、社会现象时的思想方法。

这戏似乎并未成为一种“名作”。我不记得旧书中曾有哪位著名演员演出此剧的纪事,也不知道它有过哪些精彩的表演片断。这张图可能是保留下来的仅有的舞台纪录,它的文献价值应该也正在这里。

这篇小文很短,所以这次全部摘抄下来。

黄裳提到文中人物的出入,这在传统戏里面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因为是口传心授的艺术形式,所以虽然可考的资料都是伸手即得,但艺人们还是凭借自己的理解和学识创造了各种新的名字。可以看得出,黄裳对这一点是很理解的,并没有像现在某些专家那样,动不动就扣上“以戏乱史”的帽子。

小豆子最早接触《五雷阵》的剧本,感觉很有意思,那是登在《戏考》上的一个没有没尾的版本,后来在《国剧大成》里发现了全部的本子,始知原来《戏考》所载只是四本中的第三本。全剧从剧本来看,似乎也只是三本比较有看头,其余无非是神仙斗法和武打场子,也许要放到舞台上才好看。

这出戏又名《孙庞斗智》,而就连当年《戏考》的编辑也意识到,“剧中并无《孙庞斗智》一段,与此实为两事。”京剧传统戏大抵如此,打出一些名目耀眼的剧名,却与内容并无甚关系,稍微沾边者如《硃痕记》、《黄金台》等等,不胜枚举,实为一种有趣的现象。

一出《五雷阵》,如今能体现的,也只是它的文献价值了。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黄裳原文抄自其《读剧随笔》一书,为《读清人〈戏剧图册〉漫笔》第五部分,全文摘抄。

读书笔记:《精简一下》

这篇黄裳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所作的小文,在今天看来,仍然适用。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新创作的京剧,不但没有像黄裳所希望的那样“精简一下”,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这种现象,值得思考。

黄裳在描述和分析了新创作剧本的弊端后,写道:

如果我们想向我们固有的文化遗产学习一下技巧的话,我以为《失空斩》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对象。

《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描写的是一个整个战役。这中间应该是有充分的战争场面的了。照庸俗的编剧者的看法,这剧起码要有三分之二的场子描写激烈的战斗,才能造出那紧张的气氛来吧!

然而不然,我们的剧作者却只用了最少的笔墨来写战争。照我的估计,整个失街亭战役,从张郃发兵到马谡失守街亭不过十五分——即一刻钟的戏而已。

更何况这中间还有马谡与王平的争论——是交代马谡骄纵性格的重要笔墨。与王平画地理图的这些场子呢?

战争的气氛是不是就稀薄了呢?一些都不!相反地,倒是非常紧张的。

黄裳所提的“庸俗的编剧者”,在今天可以说随处可见,比如《袁崇焕》中,“为表现袁崇焕与皇太极刀兵相见、血肉厮杀的惨烈,戏里还安排了30名武生演员同台搏击对打的场面”。我们的《失空斩》呢?

首先是它的紧凑的场子。从王平败阵到马谡战败,到最后的张郃、马谡两人彼此双手交枪走过山头、表示街亭之易手,这许多情节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演出。特别是有一场,蜀兵方退尚未下场,魏兵即已从上场门出来,场子之经济,交代之紧凑,都是造成紧张气氛的最大因素。

其次,作者利用生动的舞台条件写出战局变化之速,这就是那著名的三报。诸葛亮连接三报,从观图开始即已感到不利的形势,在这三报中间发展得如此迅速,只凭探子这样一个角色的出现,与诸葛亮的感情的转变,就生动地烘出了紧张的局面,这手法是极为高妙的。

马谡的由骄而怯,在临行之倾的身段,用手势做出将被处刑的情景,回首四顾,惶惧不已。最后是战战兢兢地拖枪而下,没有一句说白,只凭锣鼓与身段写出复杂的心理转变,这真可以算是京戏里的精粹!

在这样短短的场子里,编者交代了如许事物,这实在值得我们的编导同志细心体会。

《失空斩》的作者没有在京剧史上留名,但是这出戏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现在的编剧,费尽心思标新立异,希望在京剧史上留下他们的大名。凭着他们的这份心思,小豆子相信他们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但那时候,他们所编的戏,是否还会被人们所上演,是让人表示怀疑的。

现在的编剧,有几个把《失空斩》吃透了?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黄裳原文抄自其《〈西厢记〉与〈白蛇传〉》一书,原文副标题为《“三改”随笔之五》。摘抄的第一部分前尚有三段文字及一句话、第二部分前有一句话未抄录于此,特说明。

读书笔记:《〈骂殿〉》

很早以前,说是要学习学习黄裳的文章,做点儿读书笔记,结果一拖就有半年多。是该断断续续做些笔记的时候了。另外,鉴于黄裳的文章在网上还是很难见到,做笔记的时候,尽量多摘抄一些,把原文与大家分享。

这篇名为《〈骂殿〉》的文章,把《骂殿》称作“歌剧”:

《骂殿》是程砚秋的拿手戏,还灌了唱片,如果喜欢学两句程腔者,大约全要奉此为圭臬。这原也是实情,程在这戏中真发挥了他的鬼音之极致。

听说“通天教主”王瑶卿为程砚秋创制新腔,这《骂殿》即是杰作之一。这是一出小戏,然而唱工却并不轻松,普通多是双出,在前面加一出《琴挑》,或者是在后面排一出《贩马记》。我在平津一带几次听程此戏,可以说全是为了听唱工,至于剧情倒并无多大意思,而且简单拙劣之至。京戏中不少此类,徒以其为歌剧,遂能以单纯的“歌”的条件而存在了。

确实,听这戏纯粹就是冲着唱去了,以至于开始潘洪、杨继业一大堆事显得有些繁琐了。音配像用的录音,原只是从程砚秋上场开始的,可偏偏要配全了,把前面都给补上,弄得不伦不类。小豆子看过一场张莉莉的演出,因为是在海外,连乐队都凑不齐(用的录音伴奏),更别说二路、龙套了。于是,光杆儿赵光义上来,自报家门后,贺后直接上场,大骂一顿,要是不知道这戏的,根本不知道贺后面对一片空地处悲痛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去看这戏并且感到满意的,都是冲着唱去的,本来没多大意思的剧情已经没了模样。

整个的一出戏全是分家当,嫂弟争吵,搅做一团。如果是普通人家,最多只有登在社会新闻上的资格;这里是将“国库”当作“私产”来分,所以不同了,要由名角程御霜来唱上好大半天。

贺后是所谓女流之辈,自然也难怪她,何况正当大故之后,儿子又给弄死了。皇太后眼看做不成,无怪乎语无伦次,开始时唱的那两句戏词也莫名其妙。她唱了大约十分钟之久的两句慢板曰:“老王爷为江山足踢拳打,老王爷为江山奔走天涯。”下句犹有可说,上句就不知所说何事了。哦,我想起了出典所自:那是在《水浒传》中,楔子有云:“一条棍棒等齐身,打天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其意盖在是乎!

然而初听起来,总不免滑稽之感。

黄裳到底是有学问的,虽然听着“足踢拳打”滑稽,但是仍能意识到此处是有出典的。吴小如先生有文曾说:“第一句慢三眼原词是‘老王爷为江山足踢拳打’。后来有人提意见,认为‘足踢拳打’不妥当,故程先生解放后的录音已改唱‘何曾卸甲’。其实按照章回小说《飞龙传》演义,以及地方戏曲中的传说,赵匡胤的江山原是靠‘足踢拳打’得来的。这里我只想举郝寿臣的《打龙棚》为例。郝演此戏扮郑子明,唱段中有‘赵二哥的红拳,红拳打出花世界;郑子明的靴尖,靴尖踢出了锦乾坤’的词句。这不正是‘足踢拳打’的最好注脚么?”“足踢拳打”确是有它的道理,程先生何必改得太急呢?

后来更是语无伦次,将光义痛骂一通,比拟不论,说他是王莽、赵高、司马师,都并不确当。赵光义也有答辩,大约由李宝櫆一流的二路老生大唱一通,但是我记不出。不过贺后的目的是达到了的。“只骂得贼昏王扭转身躯闭目合睛一语不发。”赵光义毕竟聪明,知道女人们的脾气,让她骂个痛快,也不去管。结果是作了小小的让步,给她一点甜头,赏了一把无用的宝剑,算是落场势。至于皇帝,自然并未让出。

旧戏中也有词句俗劣、莫名其妙者,大抵类此!

然而程腔毕竟可听,而当程尚未胖至今日的程度之时,穿鹅黄宫装、拂水袖,那身段是绝美的。

除去“指鹿为马”的比拟大大差了之外,小豆子觉得最有问题的一句是“把一个皇太子逼死殿下,反道说为嫂我拦阻有差”。要知道,从贺后上场看见儿子死了开始唱导板到此句快三眼,赵光义可是一句台词都没有的,何来“反道说拦阻有差”?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黄裳原文抄自其《旧戏新谈》第一辑。摘抄的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之间尚有两段未抄录于此,特说明。

《黄裳文集》

黄裳1954年在昆明金殿
黄裳1954年在昆明金殿

承蒙宁波兄指点,今天把《黄裳文集·剧论卷》借回家了,里面除收录了黄老五辑《旧戏新谈》外,还有《谈〈水浒〉戏及其他》和《〈西厢记〉与〈白蛇传〉》这两个专辑以及其他观剧、读剧的随笔。每一篇文章都不太长,很易读,给人感觉像是黄老的 Blog 结集出版了 表情

老一辈的先生自然没有 Blog,若真有,相信发表出来的东西会更多。但是他们有比我们这个时代更好的文化氛围,经历的是新、旧文化、东、西方思想冲撞的时代,观赏的是京剧鼎盛时期的表演,评品出来的文章,自然是精品。

戏考的 Blog,有一种纸上谈兵的味道,拿着老录音、老剧本发发感慨,顺带论论时下的情形。不晓得往后再过百年,我们的传统文化会不会沦落到不被人提及的地步?

下周有三门考试,书借来了先放着,以后慢慢读来,顺便做些读书笔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