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四郎见夫人说起

因为“投敌”主题的暧昧,京剧《四郎探母》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曾被禁演过。国共两头儿都是禁过的,显然这与意识形态无关。台湾那边儿禁了之后,艺人们曾经试图给杨四郎的投降附会上更光明的理由,妆扮成一个敌后间谍。回营探母只是表面现象,暗地里是“天门阵图随身带”。

大陆这边儿,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有过一阵关于是否应该恢复《四郎探母》的讨论,之后该剧便算是一马平川了。全须全尾的《四郎探母》不断地被搬演,甚至都有泛滥的趋势,有了“探不完的母、起不完的解”的说法。

近些年,有专家看不惯《四郎探母》了。他们认为杨四郎回营探母也就罢了,叛国投敌也已经揭过去不说了,可是他探母之余,还要“到后面看一看受苦的女裙钗”——四夫人孟金榜,这就太不合理了。专家们考证,杨家将到前线打仗带着女眷很不合适;专家们继而又指出,杨四郎国内还有一房妻室,与我国“一夫一妻”的法理不容。不容怎么办?专家们就把这段给砍掉了。

专家们的说法自然是可笑的,因为他们是在拿现行的法理来衡量一段古代的故事。如果真要符合我国法律政策的话,杨四郎压根儿就不应该存在,因为佘太君已经严重超生了。不去管专家们,先聊一下戏吧。

杨四郎见妻这一段戏,其实并不长,不到十分钟,要是光为了压缩时间则大可不必砍掉。四郎与夫人见面之后都是一惊,分向旁边的八姐、九妹确认,然后两人叫头、痛哭,格局与四郎见娘一段相仿。之后四夫人唱四句流水,末一句问道“你在何处把名埋?”四郎唱快板,虽然最后以“也免贤妻挂心怀”作结,但四夫人还是听到了中间那两句“萧后待我的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表示不满。四郎这时候有三句唱:“我的妻休把夫来怪,丈夫言来听开怀:夫妻们恩爱似山海……”之后哭头,紧接着谯楼上更交四鼓,杨四郎意识到需要急回番邦,便要辞妻起行了。

四夫人“听一言来奴不爱”的理由,自然是杨四郎在番邦招了驸马,又娶了一房妻室,而自己在宋朝这边守节。而杨四郎应付四夫人的三句词儿很值得玩味,他等于什么也没有解释。头一句是先安抚妻子不要动怒,二一句大水词儿是要解释的前奏,三一句是典型的讨好之言,无非是说固然我又娶一房但咱们夫妻情份还在,而至于怎么个“山海”样,却尽在不言中了。这句也有唱作“夫妻只哭得肝肠坏”,效果和后面的哭头一样。杨四郎究竟想说什么呢?恐怕这种情况下他是说不出什么来的。面对为己守节的妻子,自己无疑是于大义有亏的。这种时候,作为女性的一方,无论是代战还是孟四夫人,都是一种“你可把我给坑苦了”的无奈,加上杨四郎的尴尬与夫妻重聚的百感交集,这里面是很有看头的。

所以我们看到,尽管古今很多法理不尽相同,但涉及到一夫多妻的情况,在舞台上古代人物的表现也都是在人情事理之中的,剧目并不因为有封建的纲常而把人物都塑造成一夫多妻的拥护者。从古至今的艺术作品一直是将一对一忠贞不渝的爱情作为歌颂的对象,因为这是一个不变的价值观。停妻再娶的行为,在封建社会也是要受到或多或少的批判,而受批判程度的大小则取决于原配妻子的反应。如果原配“通情达理”不去计较,三个或多个人那么“其乐融融”地过下去也不是没有,比如意淫到极致的《红鬃烈马》。可即便是《红鬃烈马》中的薛平贵,《赶三关》中在代战公主逼问谁是王宝钏的情况下,尚于心有愧结结巴巴地说道“乃是……孤的前妻”;《武家坡》中与王宝钏提及“西凉国女代战”的时候,亦是犹豫。编剧更在《赶三关》中通过宾鸿大雁的口道出“平贵无道”这样的话,无疑是对其逍遥西凉忘怀结发妻的咒骂。

不过当今社会,停妻再娶似乎已经不再受到道德上和舆论上的什么谴责。固然社会更加开放,但并不能因此把社会文明的底线拉低。从影视作品对于婚外恋的暧昧宣传,到今天如韩寒《南都娱乐周刊》之流大肆宣扬有悖婚姻爱情基本价值观的狡辩之词,甚至有人为此摇旗并为“一夫一妻制的受害者”呼喊,这已经不只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而是挑战人们的三观了。

在男女平等的文明社会试图宣扬男尊女卑的旧封建思想,与用现代法理来约束反映古代故事的剧目一样,都是反时代的,都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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