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的文章,面对如今的热捧,能这么静下心来写点儿发人深思的东西,尤其是结合刚去世不久的汪景寿先生的事迹,不易。
汪景寿先生的曲艺课
作者:胡续冬,摘自《东方早报》可能正是因为身为一个没有参与过缔造德云社“媒体神话”的“二手软钢丝”,我在打心眼里喜欢郭德纲的同时,多少也对当下中国过剩的娱乐话语生产力对他进行的“相声救世主形象再生产”持冷眼旁观的态度。这是因为,一方面,被滥用的媒体霸权完全有可能在把郭德纲塑造成一个救相声于危难中的伟岸的“相声界金刚”之后,再把他从隐喻意义上的帝国大厦顶端“捧杀”下去;另一方面,媒体掀起的“郭德纲神话”的确有“一叶障目”的效果,容易把与挽救、弘扬传统曲艺有关的一系列复杂的问题都置于德云社这一成功个案的持久遮蔽之下,特别是容易让人忽视其他的曲艺相关人士在各自渺小的空间里为挽存传统曲艺所做出的诸多努力。这些具有强烈的“当代性”但却日渐稀罕甚至消逝的努力如果沦入永久的遗忘之中不被人挖掘总结,我们面临的损失很可能比我们不愿看到的郭德纲的被“捧杀”还要大。我扯了这么多,其实只是要说,在郭德纲的声名蒸蒸日上的背景下,在本周悄然辞世的曲艺研究者汪景寿教授更像是一条默默的注脚,提示着我们如何在媒体的左右下保持应有的关注复杂事件的谨慎立场。
我是刚刚在北大BBS上看见汪景寿老先生去世的消息的。生于1933年的汪景寿先生是北大中文系教授,老字号的曲艺研究者。外界提起北大中文系的时候,或许很难想到其中还有民间文学,有的即使想到估计也是和人类学挂靠的神话学、叙事民俗学,怎么都不会想到这里面还真有一辈子研究曲艺、讲授曲艺的老师。不知这是日益“国际化”的学科建制中一个善意的本地化漏洞,还是各学科相互挤压成形的现代化进程中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古老边缘。上个世纪80、90年代在北大中文系求过学的人都会对汪景寿这位既边缘又超级独特的老师记忆犹新。他坚持每年给本科生开一门万花筒一般快感杂陈的曲艺课,在课上,他就是不涉学理,也完全可以以自身独特的气场和“范儿”给学生们还原一个生龙活虎的“曲艺江湖”。我记得非常清楚,90年代初期我第一次上他课的时候完全被他忽悠懵了。他长得就很江湖,膀阔腰圆豹头环眼,像个杀猪匠一样威风八面地站在肉案子一般的讲台前面,可一开口却没有丝毫的杀气,全是一嘟噜套一嘟噜的包袱,一环扣一环的江湖门派、师承、恩怨掌故,对于曲艺界这样一个江湖气息浓郁的“场域”来说,由汪老这样身兼学者和“跑江湖的”气质于一身的“江湖耆宿”来以这种近似于书场的方式讲述评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每节课上完走出教室的时候,我们都有“仰天大笑出门去”般痛快淋漓的感觉。
汪老在老一辈的曲艺工作者中人缘奇好,所以他给我们开的曲艺课通常都是自己只讲几节,然后全是曲艺界赫赫有名的艺人走马灯似的来我们课堂上献艺,顺带着配合汪老现场讲解一番。一学期下来,相声、评书、数来宝、二人转、山东快板、苏州评弹、京韵大鼓什么的,全都能让学生见识得真真切切。不过我那时候最喜欢听的还是汪老自己的掰乎,尤其当他自觉不自觉地在讲台上梦回天桥的时候。有一次他讲到相声祖师爷穷不怕的绝技白沙洒字的时候,忍不住空手在台上比划抓沙、洒字的动作,嘴里噼里啪啦地吆喝着,那副投入的神情,就好像自己真的是在老天桥卖艺的穷不怕,而我们都是随时准备甩出几个铜子儿的看客似的。但有时候,这种诡异的“卖场拟真”感也会催生些许凄凉的心绪,特别是那些曲艺界老艺人表演的时候,在即将失传的绝活和小圈子之外无人喝彩、无人问津的生存境况之间,常有一两道不便言及的落寞的暗影从他们嗓音里飘过。
得知汪老辞世的消息之后,我在网上看见,即使在北大中文系的BBS里,回复这一消息的人也寥寥无几。而在另一个网页上,有关郭德纲“汪洋事件”的回帖却已经多得看不过来。我个人觉得,如果说郭德纲是借助媒体强势让人们重新认识了相声未被阉割前的强大魅力的曲艺草莽的话,像汪景寿老师这样不声不吭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方设法进行曲艺传统教育的人则是真正的曲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