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头场雪早上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下了一天。
每当看到下雪,脑子里最先反应出两出戏:《南天门》和《野猪林》。《野猪林》不需什么解释,大家都知道那段著名的“大雪飘”。
这段“大雪飘”能流传下来,而且流行得那么广,足以证明它的经典,何况只一个电影这么唱,其他无论实况录音还是静场录音,李少春都是简单的几句吹腔,加上一段念白而已。
“大雪飘”固然好,但吟唱的无非是英雄气短,诚然,里面提到“万里关山何日返”,“缺月儿何时再团圆”,但重点还是在“除尽奸贼庙堂宽”上。而原版的吹腔加念白,则反应的是这位林教头的儿女情长。
吹腔唱两句:“雪飘飞朔风吹透骨寒冷,想往事遭陷害死里逃生”,继而是两句对儿:“朔风飒飒吹人面,凄凉阵阵透骨寒”。随后的念白是介绍来到沧州之后如何到这儿“看守大军草料”,如下:
俺林冲自被奸佞陷害,流困沧州。多蒙柴大官人照顾,将俺荐往这牢营城中,充当一名军卒。看守大军草料,暂且隐身。自到沧州与鲁仁兄分别,是他回转东京,不知俺家娘子怎样?
至此,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在荒山野地冲天发牢骚的林冲,而是触景生情、思挂娘子的林冲。与“大雪飘”不同,这里的林冲没有对眼下的境遇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暂且隐身”,唯一的疑问就是“不知俺家娘子怎样?”而“大雪飘”里的林冲,虽然也有对妻子境遇的疑问,但还有一大堆疑问、感慨,通通地向老天爷咨询。林冲这个人物在《水浒》上是很能隐忍的,很少有往外表露自己心思的时候,遇到与自己利益冲突的时候,非不得已,也是不吭声儿的。小豆子想,山神庙前,林教头纵然有些牢骚,也不会琢磨今日的下场,联想日后如何“重挥三尺剑”去“壮怀舒展”,更不会怀才不遇地感叹“埋乾坤难埋英雄愿”,此时他大约挂念的也就是林娘子了。
林冲不同于伍子胥,伍子胥闷坐荒村都要感叹“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那是因为伍子胥生来性高气傲。林冲不是,林冲更偏向儒,先前东岳庙高衙内挑起自己妻子忍了,往后入伙梁山受王伦刁难也忍了,再往后眼睁睁看着被捉上山来的高俅给放了,他又说什么呢?面对一片雪景,林冲心中当是一种凄凉之感,而不是那种杀上东京报仇的烈火。
英雄也不需要随时都迸发英雄气,儿女情长亦是人之常情,这样的英雄也更有看头。
我倒是觉得这“大雪飘”是“想往事遭陷害死里逃生”敷衍出来的,从水浒小说里林冲满脑子寻思修房子买酒打火到开始想老婆想往事,再发展成“大雪飘”,这条线还是比较清楚的,李少春只在电影里唱了这段,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另外小说里那林冲也并不那么的隐忍,且看: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
和
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何况“大雪飘”还不是对人说的,自言自语跟“吭声”还是不一样——当然,怎么也都是对台下观众说了。而小说的笔法,到这里再看,真是不得了,林冲性起时,便提着刀寻上几日,不想起时,又琢磨起过冬的事情来,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才是真林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