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凤鸣关》

《凤鸣关》其实是小豆子一直以来渴望能看到全出的一个戏码。这戏搁以前就是开场头几出的地位,现在已经绝迹舞台,留下零星唱段。只能通过文字来幻想幻想了。《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三及二十五回涉及到了这出戏。

第一场,四龙套、一个箭袖马褂、四靠子拥导诸葛亮上,点绛唇。之后诸葛亮的定场诗里有“天为阳来地为阴,九宫八卦腹内存”句,与《定军山》的“地为阴来天为阳,九宫八卦腹内藏”是同词不同辙口。接着派王平为前站先行,兵发凤鸣。赵云在上场门处喊一声“且慢!”随令进帐亦与《定军山》类似,不过有个至关重要的不同点:赵云对诸葛亮的称呼,已经从黄忠《定军山》时候的“师爷”晋升为“相爷”了,包括后面的二六,也应是“相爷说话藐视人”,小豆子听过的几版二六都唱做“师爷说话藐视人”,实属不应犯之错。就像蜀汉时期的诸葛亮再自称“山人”就有些不够份儿了,得像曹丞相那样自称“老夫”为是。

赵云请令这场戏诸葛亮对他要客气,“少礼”外加“请坐”。这场是设椅子的。赵云的念白又与《挑滑车》的高宠类似:“登台点将,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某一字不提是何理也?”诸葛亮言道赵云年迈,赵云念几句诗,到“虎老雄心在,这年迈(呛)力刚强”时起二六。“相爷说话藐视人”的词如下:

相爷说话藐视人,
细听俺赵云表一表功勋。
忆昔在磐河与主相认,
杀败了袁绍救过了公孙。
长坂坡前威风凛,
七进七出显了奇能。
只杀得张郃无处奔,
卸甲丢盔回曹营。
大功劳一时说不尽,
小功劳一时记不清。
相爷若是不相信,
你在功劳簿上查分明。
眼前与我一支令,
要学黄忠取定军。

以前在 Blog 里曾经抄过一份程长庚《凤鸣关》的词儿,这段二六与之相比就缩水甚多了。《古城返照记》中也提到今不如昔的缩水现象,内中也有一份号称程大老板的词儿,与那一版在词句上有些出入,姑且也抄录在此,可两下比较着看。

师爷说话藐视人,
细听赵云表一表功勋:
想当年投奔河北郡,
那袁绍有眼无珠不识人。
在磐河救过公孙命,
只杀得颜良、文丑卸甲丢盔转回营。
先帝爷借我亲自请,
大战典韦破曹兵。
在那卧牛山前来归顺,
我随先帝进古城。
长坂坡前遭围困,
七进七出显过了奇能。
我与曹兵来交阵,
回头又不见糜氏夫人。
左冲右突无处问,
在难民口中得信因。
某在马上心不定,
耳边厢听得妇人的悲声。
寻见了夫人忙把罪请,
她把幼主付与俺赵云。
我请夫人跨金镫,
情愿步战杀贼兵。
怎奈她执意不应允,
又听得战鼓咚咚、烟尘滚滚、曹兵到来临。
急忙忙再把夫人请,
她将幼主摔在了地埃尘。
翻身投井寻自尽,
我只得推墙掩井盖过她的尸灵。
看看曹兵逼得紧,
我怀揣着幼主匹马单枪,杀出了千军万马营。
祭东风遇见了丁奉、徐盛,
他追赶师爷到江心。
看看贼船来得近,
某对准船篷放雕翎。
到后来师爷传将令,
命我去取桂阳城。
赵范他献城礼恭敬,
又只为同姓结了昆仲。
筵前见我威风凛,
又叫他孀嫂敬酒巡,要与我配成婚。
那时节闻言气难忍,
某拳打贼子出了城。
小周郎定计心太狠,
某也曾保主公在东吴招了亲。
拦江夺主功劳盛,
单人独骑退吴兵。
棉竹关前累取胜,
金雁桥头箭射张任。
重围中救过了黄忠性命,
阳平关前匹马单枪退曹兵。
为失荆州先帝恨,
要与关张报冤恨。
火烧连营遇陆逊,
我也曾救主在万马营。
白帝城曾受托孤的命,
先帝爷的口诏我句句记在心。
征南蛮也曾亲临阵,
七擒孟获立过功勋。
大功劳一时表不尽,
小小功劳记也记不清。
某家今年七十整,
还比黄忠少几春。
食王的爵禄忠当尽,
有道是虎老有雄心。
纵死九泉也无恨,
九泉之下好见先君。
此去倘若不得胜,
愿将白头挂营门。
眼前与我一支令,
要学黄忠取定军。

赵云这段二六唱罢,诸葛亮依旧是“难学黄汉升”的话。赵云便唱“相爷不与我先锋印,兵发中原去不成。”诸葛亮:“山人奉了幼主命,哪个大胆阻令行!”赵云:“相爷执意不应允,不如碰死在营门。”赵云做碰头状,龙套拦。诸葛亮:“一句话儿错出唇,险些逼坏老将军。邓芝看过先锋印,双手付与老将军。三千人马你带定,鞍前马后要小心。”赵云领令下去后,诸葛亮再派邓芝暗中保护。头场完。

二场赵云帘内导板“三国纷纷刀兵动”,上来接快板,与《定军山》“皇叔攻打葭萌关”一个套路。

接下来一场按书中说有诸葛亮祭马超墓的场次,“可是北京的戏班早就删去了”,不过这一场戏在《戏考》与《京剧汇编》的《凤鸣关》本子中都有保留,幸甚。其实也是,不然一个诸葛亮就在头场出来一下,太费了,不经济。

接着韩德上,与邓芝开打,将其打败。邓芝回营见赵云:“韩德父子威风大,要与老将动杀法。”赵云再次被激怒:“听一言来怒气发,不由老夫咬钢牙。人来看过刀和马”,扫一句,下。

赵云杀韩德的长子后,唱“邓芝看我老不老?”邓芝恭维;赵云杀了韩老二,唱“杀了一个又一个,越杀越勇越快活”(这辙口配这词儿,也是够快活的)。到韩老三上来与赵云开打,又如《珠帘寨》、《战长沙》的场子相仿,韩老三打不过便改放箭,却被赵云接住。连接两次后,赵云回射韩老三,继而又干掉韩老四。赵云杀韩家四子与《取洛阳》仿佛,赵云每干掉一个,邓芝就在旁边儿捡漏砍头。四子尽诛后,赵云得意洋洋,如《定军山》一样唱段快板,亦有“眼前若有诸葛亮,管教他含羞带愧脸无光”的词,耍刀花下场。

最后老韩上场,赵云唱快板,老韩一旁哇呀呀。开打后赵云竟打不过老韩,于是如《定军山》一般,拖刀计斩之。

《凤鸣关》李世琦饰赵云
《凤鸣关》李世琦饰赵云

从这个概述可以看出来,《凤鸣关》与《定军山》在很多地方都是很相似的。《古城返照记》里陆贾的总结很有意思,尤其是解释了为何这出戏里赵云耍大刀。抄录一下:

凡这一类戏叫做套儿戏,《挡亮》套《挡曹》,《武家坡》、《汾河湾》套《桑园会》,《草桥关》套《上天台》,《南阳关》套《杀府逃国》,当初编戏的因为黄老将军有了《定军山》,赵老将军又有《凤鸣关》,所以编的一切相仿佛,以便比赛,既是套儿戏,那末,黄忠用拖刀计,赵云也得用拖刀计了,既用拖刀计,自然就只能用刀,因为刀可拖,枪不可拖,无非是编戏的利用前例,抄袭成文,根本上就没有顾到赵云一向是使刀使枪使槌使棒,万不可呆呆地去对证赵云什么时候使过刀,更不必去责备编戏的错误。

以前的老戏好排,有一个原因就是这种“套儿戏”的存在。即便没有套儿戏,如前所说的像赵云连接二箭这种调度,都是有其他戏的相应场子做参考的。所有的调度唱念都有据可循,有规律可遵,不变中有变化,而变化中又有规律,正是很多京剧剧目的妙处所在。可惜,现在编戏的人,连像从《定军山》中抄出一个《凤鸣关》的功夫都没有了,那攒出来的玩意儿又怎么能指望它像一出正经的戏呢?

记得十几年前,整出的《定军山》并不常见于舞台(谭家自谭元寿起过年过节来一段“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倒是很频繁),倒是近年不少中青年演员动过这出靠把戏,很让人欣慰。据套儿戏的理论以及以前看过的本子来讲,复排这出《凤鸣关》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里面也有好听的唱段,赵云一身白靠也是相当好看的。希望有识之士可以把这出戏也恢复了。

读书笔记:《上天台》

《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三回,讨论了《上天台》唱词。按书中陆贾讲述这出戏:

就说《绑子上殿的》的唱工,是有名的江阳辙一百单八句,没有真实气力如何办得了。刘鸿升唱三十二句,时慧宝唱二十八句,在京朝班里已经是很难得。听说谭鑫培把全段改了人辰辙,用闭口音落韵,这可省了本钱了。

之后书中的厚庵纠正陆贾的说法,云改辙口非自老谭始:

改辙取巧倒不是叫天才兴起来的,打头一个王九龄就自由自便地干起来,《绑子上殿》虽只一场,论唱工分前后两大段,头一段“金钟响玉磬鸣”,第二段“孤离了龙书案”,金钟响玉磬鸣有三道辙,一是江阳辙,一是先前辙,一是人辰辙,现在的时慧宝唱江阳,可只唱六句,刘鸿升唱先前,王九龄唱人辰,倒都是老词,第二段人辰辙是九龄改的,明明取闭口音落韵的巧,他还自己掩饰说,头一段金钟响既有人辰的唱法,况且姚期也有一段人辰辙,怎么第二段孤离了龙书案就不好改呢,他以此为由就改人辰了。谭鑫培是最崇拜九龄的,于是他也学着九龄唱人辰辙了……

接着徐凌霄借厚庵的口,继续阐述了不赞成改成同一辙口的道理:

第一他说“金钟响”有人辰辙的唱法,所以“孤离了”亦可以唱人辰,那么,“金钟响”还有言前辙的词句呢,“孤离了”亦可以改言前了。姚期的“万岁爷赦了姚霸林,好似枯木又逢春”虽是人辰,可是出场的“只气得年迈人老眼昏花”是发花辙,金殿奏本的原板,“老姚期在金殿二本奏上”是江阳辙,下场的“自盘古哪有个臣把君酒戒”是怀来辙,一共转了四道辙,怎么单把那几句人辰提出来做“孤离了龙书案”改人辰的根据。一出戏的词,各归各段,后段并不一定要跟前段合辙押韵,况且这两大段中间,还隔着好些白口唱工,又不是接连着唱的,何必一韵到底呢,这就是自己遮盖的话。

书中后面详录了两段三种辙口的词,比较有文献价值:

第一段

江阳辙
金钟响玉磬鸣王登殿上,
为王的喜的是国泰民康。
文仗着邓先生阴阳反掌,
武仗着姚皇兄保定家邦。
有岑彭和马武盖世良将,
东西战南北征才定四方。
内侍臣摆御驾金銮殿上,
又听得殿角下痛苦声张。

先前辙
金钟响玉磬鸣王登宝殿,
普天下都道是尧舜之年。
文仗着邓先生阴阳妙算,
武仗着姚皇兄保定江山。
有岑彭和马武能征惯战,
到如今成一统快乐安然。
内侍臣摆御驾九龙口转,
又听得殿角下大放声喧。

人辰辙
金钟响玉磬鸣王出龙庭,
为王的喜的是五谷丰登。
王有道民安乐风调雨顺,
文安邦武定国保定乾坤。
文仗着邓先生阴阳有准,
武仗着姚皇兄扶保寡人。
长随官摆御驾九龙口进,
又听得殿角下大放悲声。

另据书中的描述,最后一段,王九龄把“玉磬鸣”改作“御香引”,“王有道”改作“君有道”,“文仗着”改作“全仗着”,“武仗着”改作“还有那”。对此,书中老章很不以为然:

我虽不很懂得声韵,只就字面上看过去,王九龄的改本可不见高明。金钟响玉磬鸣,文仗着武仗着,那些句子都很整齐,被他这样一改,全散了板了。

陆贾补充道:

正是,这八句不但对仗整齐,声调亦来得堂皇,他因为玉磬鸣三个闭口音连在一起不大好唱,就改了御香引,香字开口音,容易发调,其实也只要嗓子对工,“玉磬鸣”并不是不能唱,等刘鸿升唱时你注意些,就知道事在人为了。

《上天台》刘鸿升饰刘秀
《上天台》刘鸿升饰刘秀

顺便说一句,上面这段唱,因为前面的词句都是大吉大利,故而时常在现在的晚会中出现,可又因最后一句是“大放悲声”,不甚吉祥,又有自作聪明者改唱“大放欢声”,实在是令人发指。徐凌霄若挨到这会儿,定会把这事儿拣出来痛责一番。

接下来是第二段的两种辙口:

第二段

人辰辙(皆九龄所改)
孤离了龙书案把皇兄带定,
有孤王传玉诏细听详情。
都只为刘毛贼屡犯边境,
老皇兄年纪迈困守在边廷。
好一个小姚刚少年英俊,
杀败了刘毛贼救父回京。
孤封他平南王金殿畅饮,
内有个郭太师他心怀不平。
他二人在金殿两下争论,
因此上闯府门又起祸根。
一来是小姚刚少年情性,
二来是郭太师命该归阴。
适才间郭娘娘上殿奏本,
他言道斩姚刚正典刑好把冤申。
孤岂肯学无道行事不正,
宠宫妃杀大臣败坏国伦。
想当年也曾把免死牌赠,
姚不反汉汉不斩姚凌烟阁标名。
曾记得走南阳东逃西奔,
老皇兄接孤王在白水西村。
孤念你老伯母悬梁自尽,
孤念你三年孝未报母恩。
孤念你三个子两子丧命,
孤念你只留下姚刚霸林。
孤念你草桥关亲临大阵,
孤念你剐王莽秉定忠心。
孤念你东荡西除,南征北战,昼夜杀砍,马不停蹄,到而今,两鬓苍苍,卿还是忠心耿耿,
孤念你是一个开国的元勋。
劝皇兄你把那愁眉放定,
劝皇兄你那里但放宽心。
劝皇兄进西宫去把罪请,
劝皇兄愿娘娘福寿康宁。
此一番进西宫负荆赔罪,把好言奉敬,
郭娘娘降下罪有寡人担承。
姚皇兄,伴驾王,姚子匡孤的爱卿,
你那里只管放宽心,大着胆,一步一步步步随定了寡人。

江阳辙(张二奎词,系从老词一百八句删减而成,老词原本已不可得见)
孤离了龙书案把话来讲,
在金殿与皇兄细叙衷肠。
想当年老王爷龙归海藏,
都只为贼王莽谋篡家邦。
那奸贼自把那金銮执掌,
将孤王赶出京流落在外乡。
甲子年那王莽曾开科场,
众举子内其中也有孤王。
孤一心放冷箭射死王莽,
又谁知那一箭不曾带伤。
贼王莽中了那岑彭貌相,
科场内怒走了马武子章。
在城墙题反诗险些命丧,
孤与那邓先生到卿的宝庄。
鬼神庄欲皇兄随孤同往,
卿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伯母闻此言悬梁命丧,
那时节老皇兄你哭断肝肠,要守孝灵堂。
好一个邓先生能言会讲,
把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时,三年三月三日三时不满出保孤王。
到后来发人马在白水村上,
收二十单八将龙凤呈祥。
孤念你灵台观擒过了王莽,
孤念你镇草桥受尽了风霜。
孤念你为国家东征西荡,
孤念你东挡西除,南征北剿,昼夜杀砍,马不停蹄,到如今两鬓苍苍,忠心耿耿,你还是扶保孤王。
孤念你是开国的功臣良将,
孤念你老伯母一命身亡。
孤念你三个子把两子命丧,
孤念你只剩下一子姚刚。
小姚刚他虽然性情莽撞,
他也曾杀退了牛毛救父还乡,立下功劳,才挣来一个平南王。
大不该在府门剑劈国丈,
连累了老皇兄也受惊慌。
此一番进宫去把好言奉上,
郭娘娘降下罪有孤承当。
叫一声姚皇兄,姚次况,伴驾孤王的爱卿,休流泪,你免悲伤,大着胆,把宽心放,
一步一步随定了孤王。

需要注意的是,江阳辙的倒数第二句“伴驾孤王的爱卿”不通,原文如此,根据过往听过的录音,此处当为“伴驾王,孤的爱卿”,“孤王”两字颠倒了。

书中的老黄把两版句子数了数,“二奎的江阳辙是三十八句,九龄的人辰只有三十二句,都不过一百零八句三成光景,十成只剩了三成,这个辙口也就快够上把孝三年改三月了”。

现在舞台上的《上天台》,基本上是谭余一脉的路子,按《古城返照记》的提法,均承自王九龄的,不过显然,现今流行的那段人辰辙的“孤离了龙书案好言奉敬”,也已与王九龄的那版在词句上相去甚远,而且更是大幅缩水,仅剩三十二句的一半了,更不要说已没有人再唱江阳辙的版本。当然,若是演员后面接演《打金砖》,需要保留体力,自情有可原,不过如果只演《上天台》,则应考虑恢复一些原来的词句,或者按江阳辙的辙口来唱。听过姚玉兰李和曾的录音后,愈发觉得这段唱用江阳辙更好听。

人辰辙那一版最初并无“孝三年改三月”,即便是最早的江阳辙,也只到“孝三日改三时”即止,不似现在一直唱到“孝三刻改三分”,略显絮叨重复。

另外我们可以从上面几版的唱词看出一些人名上的演变。比如现在舞台上番邦的那个大反派叫“牛邈”,而以前的唱词,最早做“牛毛”,后又做“刘毛”,都不如“牛邈”看起来更像一个有实力的反派名字。

徐凌霄比我们更接近王九龄、张二奎与谭鑫培的时代,因此书中所录的唱词,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化石标本的作用,能让我们窥探一出戏的经典唱段是如何演化的。

读书笔记:《御碑亭》

很久没有写读书笔记了。上个月在读《古城返照记》上卷的时候,摘录了一篇“戏经”。这本书读至下卷——“梨园盛世”,所载彼时京戏台前幕后的内容,看得人目不暇接。除去一些逸闻轶事之外,这些文字真实地反映了很多如今不见于舞台的剧目,还有一些因为“戏改”而改掉了的演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文字是一批“化石”,在音像采集不甚发达的近百年前,记录下了很多珍贵的片段。读书之余,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化为读书笔记,一来让这些东西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并保留下来,二来也是自己阅读理解加深学习的一个机会。

《御碑亭》这出戏解放后是演过的,但其中的各路神仙早已不见踪影,这种积德善报的因果没有了。柳生春那篇“弃之而已”的卷子能够得中,已经改是在暗场交代。听梅兰芳与谭富英的版本,尚有申嵩询问柳生春有何阴骘的对话,而张君秋与谭富英的版本,则把这一段也抹掉,而是改询问柳生春当日为何来迟,柳的文章也从“不佳”变为“甚佳”。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老一辈艺术家费尽心机地把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从老戏中摘出来,好让这戏能够继续在舞台上演出。其实相对其他一些被动刀子的戏来说,《御碑亭》已经算是改得还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借助《古城返照记》,看一看老的演法,也能从中体会到当初编戏之人所要表达的“冥冥中自有神灵”的果报思想。

顺便说一下,在《京剧汇编》第三十二集中所收的刘砚芳藏本,也是带四功曹和朱衣神的。不过《古城返照记》写得比较生动,比读剧本要更直观一些。若两下比对着读,则最佳。

以下根据书中描述的内容做复述,且只涉及“封建迷信”的部分,其他地方因为和现在流行演法一样,故略去。

碑亭避雨一场,孟月华上场三句摇板之后,两边分上雷公和电母,领四黑风旗过场,后孟月华再唱最后一句“又只见狂风起大雨来临”。待柳生春上场后二人轮流唱二六时,上年、月、日、时四值功曹,每人站一把椅上,左手托红纸帖儿,右手握笔。柳生春唱时,四功曹作书写状,记录柳生春的功德。

在这段上,徐凌霄有一段调侃:

书中代叙,四功曹忙于记录亦当然有他们的使命。因为下面一个男性的唱词是“石板之上权坐定,手摸胸膛自思忖,三更人烟俱消静,男女孤存在碑亭,礼义嫌疑俱要紧,我淫人妇妇淫人,戒之在色心拿稳,怕什么男女夜黄昏”。表明密斯脱柳亦已有冲动性欲的情感,幸而用最后的决心,悬崖勒马,得以无事。女性的唱词内有几句是“莫非前世有缘分,今朝一宿在碑亭,他若问我名和姓,须当说假莫道真,只好听天与由命,怨恨风雨不住声,大家保全是万幸,归家焚香谢神灵”。表明蜜赛丝王已经预备那么一回事,只要事后说个假名假姓就是了,这大概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的一种打算。可是到底没有成为事实,于是上界神仙就认为非常的功德,特笔记录,呈与上帝。上帝龙心大悦,把密斯脱柳的大名登列天榜,遣朱衣神下界保佑着他中了进士。按说这实在不像一句话,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遇到一处,只要不犯性交就算莫大功德,好像男女邂逅,就有个必须性交的常例,不能不算是奇谈。然而旧礼教之下确有这一类的奇怪观念,一个男性文学不好,只要遇女性而不发生性交,就可以得进士,进士来得如此容易,又何怪乎新潮流中的男性,只要专研性交,就可以得博士呢。

徐凌霄的调侃抄录已毕。虽然语带戏虐,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戏改后,柳、孟(徐文中“蜜赛丝王”即指孟月华,盖其为王有道的夫人)二人都很守本分,柳生春尤有正义感,这是戏改改得好的地方。若按此演法,再恢复上四功曹记录功德,则应是最完美的劝善吉庆大好戏了。

避雨一场后,四功曹上场,把笔记交与朱衣神。接下一场申嵩上,上四房官,打躬,每人递一本荐卷后下。申嵩取第一本念,点头赞赏“此卷可取”。取第二卷念,皱眉道:“此卷不佳,弃之而已”,便扔到桌底。一旁朱衣神拾起,复放回桌上。此时申嵩取第三卷念,赞赏“此卷甚佳,可以取中”。又取一卷,念罢发现“此卷方才归于落卷之中,如何仍在桌上?”再看一看,道:“此卷不佳,实实难以取中”。扔到地上,再取第三卷,此时朱衣神又将卷捡起放回。申嵩读罢第三卷,再取一卷,发现“此卷弃之二次,为何还在桌案之上?想是此人积有阴功,待我仔细看来。”此时仆人上场报,说身后有红衣老者喜笑点头。申嵩恍然:“此人文章实在不佳,怎奈阴功浩大,只可取中榜尾,再作道理。”

这出戏涉及“封建迷信”的部分就这些了。徐凌霄在书中描述的这场戏没有最后的《金榜乐》,只到“休妻”便结束了。徐凌霄借着书中老章之口,阐述了这出戏的两个疑点,也颇有意思:

第一,王有道出门赴考,接着就是孟月华回家上坟,在娘家没有过夜,就赶回婆家,因为避雨到天明回家,接着王有道就考罢回来,接着就报告王有道得中进士,统共算起来不过一天半的功夫,连赶考、作文、出场、出榜,就都弄妥当了吗。第二,王家没有人看门户,陪伴小姑,所以孟月华才急于回婆家,王有道回家见是妹妹开门,才问嫂嫂为何不来开门,可见家中始终只有两个女性,何以到了雇车,就来了这个苍头,难道说这苍头是专管雇车,不管门户,订过合同的吗?

对于第一点,徐凌霄在书中也做了解答,从中亦可让人体会出中国戏曲之妙处:

要按实在时间演来,这出戏可没有完了,所以只可如此迁就着,把情节层次表明就是,在事实上虽然不合,在戏剧穿插上倒颇合于艺术的剪裁。这些地方万不可看得太实在,否则戏剧无一可通。

而徐凌霄对于苍头的出现则不认可,认为是“无端”出现,“把戏里要素冲散了”——即“家中无人”的重要性。“戏改”的诸位大人显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固然把一众神仙都砍掉了,这个苍头却仍然在王家晃荡,不甚合理。

徐凌霄看戏,很多切入点非常独特,也正是这部书有趣之处。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徐凌霄原文抄自《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