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论的吕伯奢

古人迷信,于是古典文学也好,传统舞台艺术也好,都会涉及到神鬼妖魔(这四个字儿拼音打出来的时候默认的是深闺妖魔)啦,梦兆应誓啦,等等。

后来政府出来说要净化舞台,历史也要从唯物的角度去看,于是很多东西都被扫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加“唯物”的玩意儿:就像《李陵碑》里的牧羊老头儿替下了苏武,《问樵闹府》里的小偷儿替下了煞神;有的,干脆直接赶下,替补都没有,如大小各色的魂子们。

《捉放曹》里的吕伯奢,在见到曹操前后,各有一段唱。头一段原板是这样的:

昨夜晚一梦大不祥,
梦见了猛虎赶群羊。
羊入虎口无处往,
一家大小被虎伤。
将身儿来至在庄头上,
吉凶二字实难防。

吕伯奢挺明白,猛虎吃羊这种梦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这要比姬僚梦到的什么水里面蹦出条鱼来要好猜解多了。赶上八成吕伯奢就是羊年生的(顺便说一下,京剧里涉及到的羊年基本上就是“癸未”这一个种)。于是老头儿认定,这个梦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这,就是典型的唯心论。如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吕伯奢无非就是做了个梦而已,但是后面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一家被曹操疑心杀掉,自己也没跑了。于是,这一个梦因为后面的故事进展,变成了封建迷信。

吕伯奢见到曹操以及陈宫之后,很高兴,热情地拉着两人到自己家做客,路上,吕伯奢欢快地又唱了一段流水:

怪不得昨晚灯花放,
今日喜鹊叫门墙。
我道是大祸从天降,
贵客临门到我庄。

按照规矩,灯花结彩和喜鹊嘎嘎叫,是代表好兆头的。此时的吕伯奢,已经忘了晚上做的“大不祥”,开始把睡前看到的灯花与醒后听到的喜鹊与曹操的到来联系起来,认为好事儿来了。这,还是典型的唯心论。不幸的是,后来吕家全被曹操杀了,灯花与喜鹊的好兆头没有应验。可话说回来,如果吕家因为曹操的到来层层见喜,那么这灯花与喜鹊就是封建迷信了。

吕伯奢的前后两段唱,把什么是唯心的迷信讲述得很清楚:各种客观的事情,附会上自己主观的意识,这样就是迷信。同时,吕伯奢的两段唱,表现了迷信终究是迷信这样的一个道理,因为前后的兆头是截然相反的,可后果只能有一个。类似吕伯奢这样的自我圆解在古时很正常,就是到今天,我们可能还会因为出门听到乌鸦叫而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或者为挑到个686一类的车牌号而高兴一下,这些都是潜意识里的唯心,和吕伯奢一样,正常得很。

今人演老戏,也不必因为要普及科学而把“迷信”砍掉。硬要把舞台上圆梦解梦、乌鸦喜鹊什么的全都归算到迷信里面,这本身就是一种唯心的做法——因为这些事情本身,只是客观事实,碰巧“应验”了什么,才成为“兆”。如果真要讲唯物的话,就要承认这些东西存在的事实,更要承认古人迷信的事实,而不是唯心地要求舞台上的古人也都戴三个表,谈科学发展观。

关于《春秋笔》的记忆

《春秋笔》这个戏,在接触京剧不久就了解了它的一些背景情况,比如:马派名剧,久未见于舞台,唱念做俱全,等等。

后来有一回在豆伯家聊天儿,豆伯说,小时候在戏院门口儿走,看过马老板帖这出戏的广告,当时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戏,所以没买票。直到今天,豆伯还是比较遗憾没有看到这出戏。

再后来,豆伯翻自己录的一些录音带,其中有三盘,标注“《春秋笔》马长礼”,按照豆伯的看法,这也就是在没有马连良先生音像的情况下,权且听之而已。不过从这份录音带本身看,豆伯还是很用心的,属于半自制的——比一般90分钟的录音带要长出一截儿,豆伯自己接的。因为按照原带的长度,三盘放不下。所以可见虽然马长礼的版本没法和马连良相比,但《春秋笔》这出戏,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于是小豆子就把这份录音翻录了,也就是前几年在梨园上提供的这份录音

再后来知道这份录音其实是有录像的,印象中在豆伯家看过个尾巴,那会儿还想把演员表给抄一下,后来不了了之。这段记忆很奇怪,模糊得很,不似早它几年的那段录音带的记忆。

今年7月份,纪念马连良从艺一百周年,几位马派传人复排了这出久违了的《春秋笔》,小豆子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是对于这种复排老戏的行为,是很赞成的。网上论坛看了些评论以及网友写的 Blog,也算了解了一些情况。至少,这戏的彻底失传又被推迟了几十年。当然,演员的技艺与前辈无法相比,戏中一些特色,比如张恩逃走被叫回的大转身,应是随着马先生的离去而绝迹了。这一代的演员,能够把这么一场大戏演下来,连贯地演下来,就是挺不容易的了,鼓励是应当的。

如果一代演员的技艺只是勉强能够把上一代的玩意儿接下来,保证这个玩意儿不在他们这代失传太多,那么就还是先把继承的事儿做好,少谈些发展吧。

《春秋笔》马连良饰王彦承、张君秋饰王夫人
《春秋笔》马连良饰王彦承、张君秋饰王夫人

逛网偶感

搜集拾慧需要的文章,就需要到处逛着看文章,各处的 Blog 总会有一些文章被转来转去的现象,偶尔会看一眼,了解一下行市。比如最近一个比较热的文章是《文革十大武斗事件》,基本属于新瓶装旧酒的东西,后面附有一个很长的文革中自杀的名人名单,似乎以前也见过。一目望去,看到有这么一条:

马连良 京剧表演大师1966.12.16 在天津全副剧装服毒死

我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铭记文革,正视历史,这都是没错儿的。但是像这种讹传,把在阜外医院病逝的马先生说成是类似言慧珠那样扮好戏装自缢,就属于扭曲历史了。我们惋惜像马先生这样的大师因为文革的摧残而撒手人寰,但我们不能像文革中扭曲黑白是非那样再去扭曲过往的历史。

留在文字里的讹传,特别是像现在这样通过网络能够讹传很广的范围,造成的不良后果也是很大的。戏词儿怎么说来着:“舌尖杀人不用刀”。

病绸子

首先,悼念一下,豆妈办公室的一个同事周五因为猪流感去世了 表情 第一次觉得这个猪流感离自己的圈子这么近。

流感横行,全球同步,这年头大约因为信息传播得和流感一样快,而流量似乎比流感还大,所以给人的感觉是来势汹涌,铺天盖地。形势虽然严峻,我们也不必恐慌,多注意卫生,勤洗手,把自己的免疫力提高,一切就都不在话下了。

京剧里的人生病了,挺简单的,脑袋上面缠根绸子,有时腰里再系个裙子,这样就病了。无论什么大病,这个扮相就算可以了。另外在症状上来说,没有打喷嚏流鼻涕一类的飞沫传播,基本上就是“唔唔唔”地呕吐,或者昏睡。这个咱们在“探病”的指南里涉及过,就不絮烦了。

京剧里的病这么容易“得”,它其实去得也挺快的——把脑袋上的绸子摘了就可以了,演员自己动手就可以做到。《红娘》里的张生就是这样,相思犯了,病歪歪带这个绸儿,等红娘传书递柬,把情书一送到,张生哈哈一笑,起来摘绸子,好了。

《借东风》里的周郎也是这样,因为没有东风,心眼儿一小,愁得生病了。孔明跑到营中探病,写下了“欲破曹兵,需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几行小字,周郎看罢,哈哈一笑,自己把绸子就给摘了。鲁肃还没明白,说“都督怎么样了?”孔明说:“他的病好了”。多简单。

叶盛兰饰《借东风》里病中与病后的周瑜
叶盛兰饰《借东风》里病中与病后的周瑜

京剧里这样自己给自己“除病”的法儿很好,很高效,很健康。归根到底,京剧不是影视剧,要表现一个人精神状况由衰转好,演员固然可以在脸上和身段上做戏,但终究没法儿打个特写或者把脸弄点儿红光什么的,这样,脑袋上的这根绸子就很有必要了,带着和摘了,从台下看都很清楚,一目了然。

现实生活里,如果街上走的猪流感携带者脑袋上都带着绸子,还能自己解下来,那么在预防和治疗上,该是多么省事儿啊!

拾慧:从周立波未入曲艺榜反思其成名局限性

2009年11月10日

向伍子胥一家学习

曾经有人把京剧里的伍子胥比作祥林嫂,因为这位明辅将军太爱唠叨了,在从楚国逃往吴国的路上,见一个人就会把他们家那冤死的事儿给念叨一遍。仔细盘点一下,京剧十三道辙口,伍子胥用了将近一半的辙口来重复叙述这段事儿:

由求辙,见《长亭会》,对申包胥倾诉:
恨平王无道贪色酒,
父纳子妻礼不周。
我父谏奏反斩首,
一家满门刀割头。

江阳辙,见《鱼藏剑》,对专诸倾诉:
恨平王无道乱楚邦,
父纳子妻乱纲常。
父兄满门俱遭丧,
借兵报仇见吴王。

中东辙,见《文昭关》,对东皋公倾诉:
恨平王无道乱楚宫,
父纳子妻理难容!
我的父谏奏反把命送,
满门家眷血染红。

一七辙,见《鱼藏剑》,对姬光倾诉:
恨平王无道纳儿媳,
信用奸贼费无极。
我的父谏奏遭屈死,
一家大小血染衣。

言前辙,见《鱼藏剑》,自己个儿念叨:
恨平王无道纲常乱,
信用无极狗奸谗。
他害我满门真悲惨,
我与奸贼不共戴天。

波梭辙,见《浣纱记》,对浣纱女倾诉:
恨平王无道乱朝阁,
父纳子妻礼不合。
我的父谏奏反遭祸,
可叹我一家满门三百余口见阎罗。

在《战樊城》里,伍子胥的老爹伍奢还和自己的长子伍尚用怀来辙絮叨过这事儿:

都只为迎亲有节外,
费无极奸贼巧安排。
金顶轿反把银顶改,
无祥女改换马裙钗。
为父奏本反遭害,
因此捆绑在金阶。

剩下的六道辙口,我们可以发挥一下,叙述同样的事情。套用《长亭会》的格式,每句的头几个字儿都不变,足见京剧大水词儿在一件事儿上想用什么辙口都是一样的 表情

摇条辙
恨平王做事太无道,
父纳子妻为哪条?
我父谏奏命丧了,
一家满门被开刀。

发花辙
恨平王做事理太差,
父纳子妻乱皇家。
我父谏奏被捆下,
一家满门把头杀。

人辰辙
恨平王做事太欺情,
父纳子妻灭人伦。
我父谏奏遭丧命,
一家满门赴幽冥。

乜斜辙
恨平王做事纲常灭,
父纳子妻伦理撇。
我父谏奏遭谗却,
一家满门被刀切。

姑苏辙
恨平王做事太无度,
父纳子妻理全无。
我父谏奏遭屈戮,
一家满门被刀屠。

灰堆辙
恨平王把我牙咬碎,
父纳子妻事全非。
我父谏奏把本对,
一家满门被刀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