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

《黄鹤楼》这出戏,有什么看的呢?

剧情很简单,周瑜让刘备去黄鹤楼赴宴,实际上就是要荆州。诸葛亮逼着刘备只带着赵云去赴会,临行前给了一支竹节。会上谈判没有成功,周瑜把刘备君臣困在楼上,赵云打开竹节,是当年诸葛亮借东风时周瑜给的令箭,于是拿着令箭君臣二人顺顺当当地下了楼跑了。

这出并非出自《三国演义》原著的剧目,单以剧情来论,简直毫无逻辑情理可讲。本来嘛,诸葛亮干吗非得让刘备去赴宴啊?头次临江赴会,那是刘备带着关公去前线慰问,那会儿就把个诸葛亮急得够呛(这是戏里面少有的诸葛亮着急的情况)。二次东吴招亲,那是有利可图,可以给刘备招个媳妇,所以才前去。而这次赴会,只有投资,而不会有任何收益。戏里诸葛亮对刘备说:“若是不去,那荆州岂不是他人的了?”毫无道理,刘备不去,那荆州能怎么样?去了,又能如何?最后结果很明显,去赴会了,脱险回来了,荆州还是荆州。谈判没成,也没有任何不良后果,倒是徒劳去担风险。

所以这次赴会的目的,纯粹就是为了赴会而去赴会,或者说,为了显示诸葛亮的能耐而去赴会;按照戏文来看,是为了接《借东风》的茬儿而赴会的。《借东风》里诸葛亮接了令之后不是有这么个下场对嘛:“今日令箭到我手,改日还他在黄鹤楼。”那时就算定若干年后周瑜会请刘备到黄鹤楼吃饭——京剧里的诸葛亮,比鲁迅所说的“妖”还要“妖”。

前面张飞闯帐一场,与《回荆州》里听琴极其相似,不仅辙口都是一样的,唱词也是类似,不知道谁借谁的光。这么看起来,这戏实在没有看头。当然,这戏和很多京剧剧目一样,不值得推敲,情节也不是看点。这出《黄鹤楼》,最主要的看点是演员在里面的做戏:比如刘备的没出息,周瑜和赵云的比架子等等。好角儿演来,同样出彩。

《黄鹤楼》高蕙兰饰周瑜、哈元章饰刘备、吴兴国饰赵云
《黄鹤楼》高蕙兰饰周瑜、哈元章饰刘备、吴兴国饰赵云

这个录像一般了,除了哈元章的刘备还算不错以外,去周瑜的高蕙兰龙虎之气不足,毕竟是女小生,与叶盛兰、李盛藻的那版录音相去甚远。前面张飞是由高德松扮演,彼时已是暮年的高德松,嗓音虽然洪亮,但张飞还是显出老态,不过依然难得。想来现在的编剧,是绝不会编出这么一个情节毫无新意的剧目,因为现在已经没有角儿了,京剧也早从角儿的艺术变成了导演的艺术。

《挡亮》

京剧就是这样,有些东西讹传到最后便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今天如上次所说,做了本年度最后一次剧本的修正,其中这出《挡亮》的剧本,需要说一下。

最初这个剧本是以《挡亮》的名字出现在戏考网站上的,后来好像是 xued 大哥或者哪位在坛子里提到,不是挡的陈友谅嘛,怎么是挡“亮”呢?于是这个剧本又被改成《挡谅》。直到今天,再次改回来。

为什么再次改回来呢?这里面不光是一个要尽量保留文献原貌的原则,事实上,《戏考》里的文字,有些明显是排版造成的错别字都是会改过来的,而对于讹传或者由来已久的错字,保留的目的是让大家了解:这种讹误那个时候就有了。但这个挡“亮”是否是讹误,查阅了不少资料后,小豆子还真不好说了。

先以《戏考》为例,该剧前言处明白写的是“陈友谅”,而且戏文也是如此,可偏偏剧目标题写作《挡亮》不说,前言处还有这么一句话:“枥老旧见梨园中,扮演康茂才赌头讨令,释放陈友谅一剧,剧名《江东桥》,即将第一次用兵事实,变本加厉,仿效《三国志》关公华容道义释曹操而踵成之。盖编排戏剧,万不能与旧本一一吻合,惟以任意点缀,令观剧者动目为长。此剧定名《挡亮》……”这陈友谅的名字与《挡亮》出现在相差不远的地方,难道当年编《戏考》的王大错没有意识到,这“亮”与“谅”不是一个?可是,大错没有作任何解释。

再以1957年出版的《京剧剧目初探》为例,书中《挡亮》一剧用的是“亮”字,但剧情介绍是“陈友谅”,而且陶君起先生也未对这个剧名提出任何质疑或说法,其他剧目如《荣阳关》等戏,都在注释处说明此为讹误云云。

如果这只是“亮”、“谅”间的讹误,为什么两位编辑都不指出来呢?而且还是这么明显问题。

那么,如果这不是讹误,那“亮”代表什么呢?京剧中的三挡:《挡曹》是关公华容道挡曹操,《挡幽》是申伯侯骊山挡周幽王,《挡亮》是康茂才江东桥挡陈友谅,前两挡没什么说的,这《挡亮》——何解呢? 表情

旧道德

好色乐之看了《赵氏孤儿》之后,感叹了一下旧道德

旧戏确是这样,体现了一个时代的道德风尚,再看眼前,也只剩下感叹人心不古的份儿了。

仅以这《赵氏孤儿》为例,前些时戏迷知音传了一出1987年在天津演的《赵氏孤儿》,马少良、张学敏、邓沐伟、贾真等演出。这出戏在一个细节上对原本进行了修改:当程婴冒险入宫救孤的时节,庄姬公主怀抱孤儿言道:“先生哪!且喜生下此子,取名赵武,他左手上心有硃砂红痣一颗,将来我母子相见之时,也好作为凭证……”而最初的剧本上以及录音中,都没有这“硃砂红痣”的记号。

也许你要说,这样改是合理的,也正因为有了这颗痣,后来程婴舍亲生救孤儿才能有凭证。而最初的版本,魏绛打了程婴一顿之后,程婴吐露实情,魏绛问:“此话当真?”程婴只说:“将军若不如此,我焉敢吐露实言!”魏绛就信了,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魏绛难道就不会想:这程婴是被逼急了扯谎,死的是孤儿而活着的是他程家的儿子?

老版本上,魏绛就偏偏没有这么想,程婴一说,他就信了。古人,或者说四十几年前编古人戏的人,思想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

而再往后,随着导演、编剧、观众及至整个社会的心眼儿、转轴儿越来越多,更多的旧道德观不被接受(而新的道德观又建立不起来),也许仅凭一颗硃砂都不能判断这孤儿就是他赵家的了。那时候的《赵氏孤儿》,怕是要搬出亲子鉴定的法子,才能让观众接受。

“寇老西儿的诗句”

《打龙袍》里面寇准当年留的诗句,是剧中狸猫换太子一案的转折点,任凭陈琳说得天花乱坠,没了这黄绫诗帕,也是枉然,有道是人证物证要俱全。但是若仔细分析这首诗,里面有个很大的问题:

春风得意花千蕊,秋月扬辉桂一枝。天降紫微接宋后,一对行龙并雌雄。

陈琳念诗
陈琳念诗

当然,这里版本不同,诗句在个别字眼上有不同。但是不论哪种版本,最后一句都是以“雌雄”结尾。以寇准的学识,做出这么一首辙口不对的诗实在不合情理。事实上,这首诗的辙口很明显,是“一七”,而最后一句应是“一对行龙并雄雌”。这样既合辙押韵,又把“雄”放在前面而“雌”在后,很符合男尊女卑的封建排序。

这么一首诗,传来传去,就把“雄雌”传成了“雌雄”,不知道这个传统戏中的讹误什么时候会被改正(《戏考》中也已是“雌雄”,可见年头久远)。或者,宋仁宗坐在上面说“唗!分明是‘雄雌’,怎说‘雌雄’,还说全记,哪里容得,和包拯一起斩了”,那就热闹了 表情

代战公主

今天听《大登殿》,忽然想起代战公主的问题。

《大登殿》王玉蓉饰代战公主
《大登殿》王玉蓉饰代战公主

看看这个《贺后骂殿》的剧本,里面比如“兄皇”、“老皇”、“自为皇”、“孤皇”等等,对于听惯了“兄王”、“老王”、“自为王”、“孤王”的人来说,这些“皇”是多么别扭。但必须承认,这些“皇”是用在了正确的地方,皇帝嘛,自来的称孤道寡,和“王”不是一个级别,岂能乱用。

但话说回来了,京剧里的官场宫廷远比现实中的要宽松得多。定国“公”的徐延昭可以自称定国“王”,而皇上却总自称“孤王”,正像京剧里的官服不管哪朝哪代都是明服一样,这些个头衔,是在一定范围内有伸缩度的。

代战公主,是西凉王的闺女,王爷的女儿,自然是公主。后来嫁给薛平贵,那平贵也就是在番邦招了驸马。再后来“西凉的老王把驾晏”,薛平贵也就“坐银安”了。但无论是在《赶三关》里也好,《银空山》里也好,这个代战女依然是“公主”的头衔。要知道,现在她已经从国王的女儿变成了国王的老婆——娘娘。而西凉国,上至大王薛平贵,下至马达、江海,都还“公主”、“公主”地叫着。

再后来《大登殿》,那薛平贵也从“千岁”升到“万岁”了,王宝钏也从“三姑娘”升到“娘娘千岁”了,唯独这位代战公主“留级”了。金殿上,代战冲着王宝钏来了句“你为正来咱为偏”,王宝钏虽然把这种说法否了,可到后头把老太太搬请到金殿的时候,给介绍:“这是代战公主”,一个“娘娘”、一个“公主”,明显不是一个级别,有正有偏嘛。小豆子要是代战,听见王宝钏这么给介绍,准得回一句:“公主?我成了母猪了!表情

当然,对于传统戏,用不着这么吹毛求疵,和“孤王”一样,大家都听习惯了,也就这么着吧。冷不丁改成“代战娘娘”,还不习惯呢。

《三疑计》们

昨天更新的两出剧本,有一出《三疑计》,实际上是梆子戏。

当初《戏考》的编者王大错先生,在编修《戏考》的时候,除京剧剧本外,还收录了少量昆曲、梆子、秦腔戏,昆曲如《春香闹学》、《游园惊梦》等,梆子如《汾河湾》《送银灯》等,秦腔如《人才驸马》等。其原因,盖在《戏考》成书时,这些戏在舞台上颇受欢迎,且京昆不分家,皮簧与秦腔在词句构造很相似,细分反倒很难了。就连后来陶君起先生所编《京剧剧目初探》,也说有些戏“因为清代末年京剧在北京和梆子有过同台演唱的一个时期,不易分辨其当时为梆子抑或是京剧形式……姑且列入,留待考订”。

不管怎样,有幸读到《三疑计》的梆子老本,一个字的印象——“糙”。这并不是要把整个梆子艺术形式都否掉,只是单就这个戏的本子来说,实在是糙得很。这个“糙”的感觉是在和后来由荀慧生先生改编成京剧的《香罗带》比较下产生的。

荀慧生先生在他的《香罗带》剧本前言写道:“梆子传统戏有《三疑计》,为一出别具情趣的悲喜剧,我幼年时曾多次演出。但仅短短一折。我改演京剧后,即就此折情节,丰富加工,增益首尾,改编为京戏。”

值得佩服的是大师点石成金的妙手,两个剧本一比,高下可见。事实上,京剧里像这样的情况有很多,不流行或者粗糙的戏,经大师们一点,改头换面,变成了传世佳作。比如像这老本的《女起解》,糙得也是够可以的。而时至今日,还有很多这样糙的本子没有被大师们点过,也就封尘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了。而如今的演员,却要去把已经成为金的戏去糟改成石,而放着大堆的石头视而不见。这样下去,垃圾也就越来越多了。

闷帘导板怎么拍?

看音配像,很特殊的一点是,闷帘导板的地方,有时你会发现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人脑袋。比如这个:

例子1
例子1

这样是非常怪的,尤其是对于第一次看到京剧的人,你无法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会凭空出来一个人脑袋。事实上,闷帘导板很好解释,一切在幕后的东西,都表示与现在的地方有一定距离,所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是人脑袋的出现,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本来以为这是音配像的独创,但后来发现,原来台湾的录像,也有这种现象。比如这个:

例子2
例子2

这个比音配像略好的地方是,在演员唱闷帘导板的时候,镜头对准的是乐队——这实在是绝妙,让观众看看这些乐师也是好的。不过可惜,画蛇添足,还是要加上个人脑袋,反倒显得屏幕上更乱了。如果只拍乐队,那就完美了(有些录像就是这样)。但音配像无法使用这方法,因为不可能为乐队再单独找出人来配像。

可以理解的是,导演不希望在闷帘导板的时候,镜头静止在台上,尤其是在台上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于是,有了上面这些拍法。

闷帘导板的镜头,首先要真实,也就是要把观众坐在戏院看戏时候能看到的情形真实地反映在屏幕上。人脑袋是不可取的,拍乐队是一个方案,另外,如果台上有什么桌椅之类的,也可以来个特写。事实上,音配像后来已经注意了这一点,没有什么人脑袋导板的镜头了,挺好。

当然,有的观众坐在戏院,遇到闷帘导板的时候,会闭上眼睛欣赏。对这些人来说,上面所说就属于一个无意义的伪命题了。也许,换一个角度,不是“闷帘导板如何拍”,而是在闷帘导板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洞房门口打比方

今天更新的这版《甘露寺》剧本,孙尚香洞房一场,六句慢板中,那句“今朝仙女会襄王”被改作“今朝淑女配天潢”。

凡是《京剧丛刊》里的剧本,不敢说字字斟酌也是差不多少,尤其是用典处,都是几经考证,不能马虎。关于上面这处改动,在脚注中写道“原本作‘今朝仙女会襄王’,比拟不恰当,故依王瑶卿先生词订正。”

仙女、襄王的巫山云雨,稍微有些常识的人,也应该能知道个大概。是的,也许他们不知道仙女会襄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但至少,这“云雨”的是怎么一回事还是了解的。那么老词中孙尚香自比“仙女会襄王”,无非是要说明今天晚上洞房花烛两口子的事情,而观众也都明白,那这样比拟虽然不是非常恰当,但也未尝不可。

反过来,“淑女配天潢”就有点儿别扭了。虽然按照字面解释,天潢是皇族支分派别的意思,但毕竟坐在台底下看戏的,耳朵里可听着这“天潢”和“天皇”是一回事情,这么一来,就成了“淑女配天皇”,反倒让人感觉把刘备称作“天皇”有不妥之处。

老戏里另一个类似的比拟是“今日好比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如果让戏曲研究院的人来研究研究,这样的水词儿肯定也要被否了。但大众都明白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所以,严谨考证是一方面,是否在实践中能达到预期效果又是一回事儿,所谓要“理论结合实践”。至于这处被订正的唱词,小豆子还未听过有人这样唱过。

照唱不误的老词
照唱不误的老词

逼宫

五色逼宫,即黑、黄、蓝、白、红。

《黑逼宫》,即《李刚反朝》;《黄逼宫》,即寤生逼死共叔段及魏元环,囚姜氏;《蓝逼宫》,即马武打金砖;《白逼宫》,即《逍遥津》;《红逼宫》,即司马师废曹芳。

《黄逼宫》、《红逼宫》是臣子成功把王子逼下去;《黑逼宫》和《蓝逼宫》是臣子逼着王子做事;《白逼宫》介于两者之间。

有趣的是,五色逼宫都发生在晋代以前,似乎这以后的臣子都相当老实似的。 表情

《庶几堂今乐》

本朝太祖有言:“知识越多越反动。”

随着剧本的不断挖掘,越来越多的“反动”、“不健康”的剧本露面了。这其中,有像《京剧汇编》那样包罗了几乎原封不动的老剧本(注意:几乎原封不动,个别地方仍然做了处理,不能太“反动”、太“不健康”)。

今天挖到清朝时刊印的《庶几堂今乐》。先看一下《中国戏曲曲艺词典》里给它的定义:

《庶几堂今乐》,京剧剧本集。清余治作。共收《活佛图》、《风流鉴》、《回头岸》、《硃砂痣》等剧本二十八种。成书于太平天国时,剧本中对农民起义多有诋毁。

难怪这个集子会被整合到一套叫做《不登大雅文库珍本戏曲丛刊》的书里(北京大学图书馆编辑,学苑出版社出版)。“反动”的东西自然“不登大雅”了。

这可是比《戏考》还要古老。这套书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马氏不登大雅文库》影印,显然,这个马氏在收录中,没有把《庶几堂今乐》收全,因为里面只有剧本六种,而不像上面词典里说的“二十八种”,那些“诋毁”农民起义的剧本也未见到。那个有二十八种剧本的光绪庚辰年(1880年)元妙观得见斋书坊藏版恐怕是难寻难觅了,呜呼哀哉,也只有聊胜于无了。

剧本名目:《义犬记》、《回头岸》(缺一页)、《推磨记》、《育怪图》、《屠牛报》、《老年福》。这六出戏除去报应循环、阎王小鬼一类之外,还都算是积极向上的,每剧标题下有小字,道明剧义,分别是“惩负恩也”、“惩赌也”、“敞虐童媳也”、“惩溺女也”、“警私宰也”、“劝惜谷也”。

从剧本中窥看晚清的京剧,别看剧名都挺像样,跟昆曲似的,却已经是水词泛滥,就以《义犬记》里见到的第一段唱来说:

你两个为何因今朝杀狗,
可知道看家狗功并耕牛。
杀了狗有罪名律条知否?
它阴魂阴司里岂肯甘休?
吃狗肉要遭瘟尚该戒口,
何况你亲手杀更结冤仇。
你两个苦人身未曾修透,
倘若是再作孽难得胎投。

《义犬记》封面
《义犬记》封面

有希望看看或者打算录入的朋友尽管说,反正小豆子也要扫出一份留底的。 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