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止渴

昨晚,“2004至2005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初选剧目之一、新编传奇京剧《狸猫换太子》在上海天蟾京剧中心逸夫舞台举行评审演出,全场座无虚席,其中不乏众多年轻观众。凭借精益求精的剧本、唱功深厚的演员、典雅大气的舞美,该剧令观众深深陶醉和折服,演员数次谢幕而观众依旧恋恋不舍。一位戏迷评价:“如果像这样变着法儿吸引观众的戏多一些,再多一些,京剧艺术的振兴就大有希望了。”

……

诚如那位观众所言,《狸猫换太子》的精良品质不由得让人重新思考京剧艺术的振兴之本。只有树立精品意识,不断提高作品本身质量,才能把更多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吸引到剧场里来。如此,京剧艺术何愁不振兴,何愁不辉煌?

又来了!变着法儿去吸引观众的戏,还是京戏吗?“何愁不振兴,何愁不辉煌?”的弱智问法儿,就是在鼓励饮鸩止渴。作者还可以去大声疾呼:“如果变着法儿吸引财源的场所多一些,再多一些,落后地区的经济发展就大有希望了!”“只有建立赌场,不断提高赌场的档次,才能把更多有钱人特别是亿万富翁吸引到落后地区来烧钱,如此,地区的经济何愁不发展,人民何愁不富强?”以此类推,凡是有利于拉动内需争取外援的经济发展措施,甭管什么馊的臭的,统统施展出来,那咱们国家就富大发啦!看国家发改委不先派人把这记者给拘起来。

怎么一谈到传统艺术上,就非得去争取没有任何传统文化背景的那批年轻观众,而且是不择手段地去削足适履。请记者们搞明白,京剧及其他传统艺术的振兴不是靠把艺术本身改得如何吸引人,而是靠社会去营造一种正视传统文化的氛围,进而让年轻人去了解、去尝试原汁原味的东西,而不是已经变质了、“精品了”的玩意儿!

新闻稿的作者还是一个实习记者,还没弄明白“对于任何舞台艺术而言,舞美布景的制作水平与作品吸引力是融为一体的”根本不适用于京剧,就在这里为京剧的振兴“重新思考”了。

又一篇含有误导性质的垃圾文章被主流媒体所刊登,可见主流的心态依然是急功近利的。

薛平○

虽然画了一个圈儿,但是小豆子想,对于一个戏迷来说,看到标题后的第一反应应该就会联想到薛平贵吧。

《红鬃烈马》,是几乎每一个剧本集合都没有忽略的戏,于是,各种版本的剧本便读了很多。同样,以《武家坡》为核心,又是生、旦的极好对手戏,于是,各种版本的录音便听了很多。

发现众人对薛平贵的称呼有以下几种:

  • “薛郎”:这自然是王宝钏称呼自己夫君的叫法,在封建社会很普遍,动辄“郎”、“郎”的,除了《西厢记》外(里面崔莺莺称呼张君瑞为“蟑螂”),其他的诸位“郎”们,小豆子听着都很舒服。
  • “薛平郎”:这个叫法很特别,把人家好好的名字一刀两断,留下前半截配上个“郎”字,好比把“小豆子”砍掉后面,称呼为“小豆同学”一样(而不叫“豆子同学”),别扭。不过,这个只见于老的《戏考》中所收录的的剧本。
  • “薛郎夫”:这个较“薛平郎”就正常的多了,与“薛郎”应属同一级别。可听于张君秋的录音
  • “平郎夫”:“薛平郎”的一个变种,大约是怕叫“薛郎夫”被别的姓薛的听去占便宜,于是把丈夫名字头尾全砍掉,剩下中间一个字,加上后面的“郎夫”爱称。与称张作霖为雨帅(张作霖字雨亭)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听于林树森、王芸芳的录音
  • “平贵”:长者们对薛平贵的称呼,比如三关上的莫老将军、一担挑儿的魏虎、老丈人王允等等,都这样称呼,只不过视当时平贵的身份不同而加以某些头衔,比如“花郎平贵”、“先行平贵”等等。另外,口吐人言的宾鸿大雁也叫嚷着“平贵无道”。
  • “大王”:这是代战公主及西凉那边臣子对薛平贵的称呼。
  • “万岁”:大登殿后所有人对薛平贵的称呼。
  • “平贵男”:老岳母对薛平贵的称呼,见于《大登殿》,高高兴兴看见姑爷坐朝,老太太唱:“站立在金殿用目看,上面坐的平贵男”。另外,王宝钏也用过这个叫法。
  • “薛平男”:某些版本《大登殿》中老岳母对姑爷的称呼,同上面的词儿一样,不过把“平贵男”换成了“薛平男”,和那个“薛平郎”一样,莫名其妙,母女都犯同一个毛病,看来是基因使然。
  • “花郎”:不得地的时候在花园中王宝钏对他的的称呼。
  • “薛花子”:略微得地后魏虎对其的蔑称。
  • “薛将军”:薛平贵被西凉抓获允婚后西凉方面对他的的称呼,见于《误卯三打》。

顺便说一下,据老本《平贵别窑》(《戏考》中的),薛平贵上来起霸后自称“姓薛名琼,字平贵”。“琼”字虽好,可惜落了个“穷”音,难怪前半生落穷。

您贵姓?

把一个人的名字写错,应该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

现在有时能在媒体报道中看到诸如“肖长华”这样的名字。事实上,在 Google 中进行搜索,你会发现有近千条的网页都出现过“肖长华”!注意,这个搜索结果是在搜索关键字中加入“京剧”了的,所以可以肯定,这些文章的作者,把京剧界的萧长华老先生写作了“肖长华”。

今天翻看《唐韵笙舞台艺术集》里面《未央宫斩韩信》一剧的剧本,丞相萧何的名字写作了“肖何”。在其他一些书籍上,小豆子也见过将《打渔杀家》里那位萧恩写作“肖恩”的。

把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把他的姓氏简写,首先应该征求本人同意吧?毕竟,姓氏在我们的文化里的位置还是很重要的。传宗接代衍生出的重男轻女,说白了就是为了个把姓氏给传下去而出现的问题。结果传来传去,姓被旁人传走了样了,岂不白传了?

当然,如《十老安刘》里,蒯彻说:“除非用金镐银锄,将高皇金身玉体,抬到淮营……你父王若能开口你便杀得;如其不然,你们哪个敢斩?”刘长呸道:“哪有人死能复生?”一样,萧何也好,萧恩也好,萧长华老夫子也好,都是属于“人死不能复生”的范畴,自然也不能为自己无端被改姓而抗议什么了。

现在京剧界有个唱老旦的,叫做“兰文云”,小豆子最初了解到有这么位演员是通过音配像。只不过,这位女士的姓氏小豆子至今也没弄明白,除了音配像之外,更多地方看到的是“蓝文云”这样的名字。而且,从未见 Lán 女士(在没有搞清楚之前,还是不乱写了)对任何一种写法提出过异议,似乎都是默许的态度。但您不能有俩姓吧?好歹澄清澄清:您贵姓? 表情

到家

四天旅游结束,回到家中。发现键盘指法与鼠标的握法都有些生疏了——天! 表情

回来后发现论坛里有人指出了琐记一个 Bug,竟然是在走之前做 Cookies 功能时候创造出来的,太可怕了,果然应了老师的话:程序里永远有修复不完的错误。

需要回复一些邮件,4天时间,有3封和剧本有关的电子邮件,出现频率比在家的时候还要高。

历史在这时停演

翻开日历,9月18日,农历八月十五日,加拿大劳动节后的第二个星期日。历史,在2005年,把这三个意义重大的日子,凑到了一天。

九一八事变是每一位国人都应深深记住的。今年的九一八,恰恰赶上中秋节,看到国内一片歌舞升平的联欢,也深知实在不应该在大吉的日子去泼冷水,好在,有一个时间差,番邦的9月18日,中土已然是9月19日了。虽然国内很多城市鸣警纪念国耻日,但是小豆子觉得这远远不够:只有当这种纪念更加普遍化,更加平民化,或者说,当一个普通百姓,能够大大方方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去为那些民族献身的人民英雄献上花圈、送去敬仰之情的时候,这种纪念才不再是留于表面,而深入我们民族的精神中。

加拿大劳动节后第二个星期日是为纪念 Terry Fox 而举办全国慈善慢跑的日子。Terry Fox 是以前加拿大一位颇有前途的长跑运动员,却因骨癌失去了一条腿。他忍受着癌症的痛苦,以跑步横越加拿大的方式来筹集癌症研究基金,不幸的是,他没有完成他的这一愿望,22岁(1981年)便离开了人世。此后,他的精神得以广泛传播,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关心癌症患者的慈善捐赠活动,每年劳动节后的第二个星期日,都是慈善慢跑活动的日子。一个小人物,在为社会做出了贡献之后,得到了社会对他应有的尊重及怀念,同时这种纪念活动是那么深入人心、那么经久不衰。

Terry Fox
Terry Fox

有时小豆子在想,会否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口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不起眼的小人物如过眼云烟般被我们遗忘;亦会否因为我们的历史实在太长了,以至于无数的纪念日如表盘上的秒针一样转瞬即逝而不被人所在意。

写到此处,该和戏挂上钩了。看一看戏剧界历史上的9月18日:1939年,为纪念九一八事变八周年,沪上部分越剧场子停演。这不是沪上戏剧场子第一次因为国难停演,在本年的8月13日,为纪念淞沪抗战两周年,沪上所有越剧场子停演。过去的演员用停演去纪念为国捐躯的战士和死难的同胞,我们今天用什么方式去纪念这些战士及同胞?又用什么方式去纪念这些深晓民族大义却在当时被歧视的“戏子”们?

我们不也都只是小人物吗?我们不也是在历史舞台上表演的“戏子”吗?

在此时刻,历史的大戏应该也停演一会儿,好让我们纪念一下九一八,欢度一下中秋节,表达一下对沪上越剧班中巾帼英雄的敬仰,思考一下 Terry Fox 的启示……

还书

毕业的一个特征应该是:不能再“免费”(免费的前提当然是一大笔学费)到学校图书馆借书了。

今天上网查了一下,在手里的书不管什么时候借的,通通是9月29日到期,而且不能再续了。可怕啊。不过还好已经事先打听到,可以以校友的身份办图书证,每年60加币。这倒是小事,大事是,这么一大堆书,是要先还给图书馆才能再用新的图书证借出来的,而手中的书忒多了。好在离到期还有些时日,今天趁着周末,先运一批书过去。收拾行李包的时候,发现这批书堆在一起很壮观,拍下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家里还剩下一些。

书!
书!

下午拿到了新的图书证,同时老的证件被砍断一个角,从此光荣退休。以后可不能这么“猖狂”地借了,不但数量上有更严格的限制,而且不能续借,也就是说,每隔两个星期就要把书送回图书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能够续三个月。

在向大学生活说再见后,还可以用一张图书证延续着大学生活,进而保证戏考的一条重要资源管道的通畅。 表情

戏迷们的 Blogs

Google 昨天推出了 Blog Search 的测试版,今天试了一把,搜到一些与戏有关的 Blog,订阅上 rss,每天的“课外阅读”又增加了 表情。每一个 Blog 的主人,都至少是一位戏迷,我们除了能了解到他们对戏的观点,同时还能看到他们精彩的生活。

把早先收藏的和这次搜索到的汇集一下,贴出来和大家分享(按拼音排序):

(2005年9月16日12:40AM 更新:链接改成在新窗口打开
2005年9月16日10:21AM 更新:加入“右愤” 表情

杨宝森

杨宝森
杨宝森

小豆子想,凭自己的阅历,是不可能写出如柴俊为这样透彻的文章来的。这里只是从近三周来接触的关于杨宝森的资料,发表发表感想。

感谢柳柳姐搭桥,发来了撕边一锣提供的《杨宝森唱腔集》中许锦文所编杨宝森艺事年表。昨天把先生生前的活动全部整理完毕,今天把身后的也做完了。印证了柴俊为的很多观点。

从杨宝森的若干次赴沪演出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剧目不再那么多样化了,“杨失伍”是最常演的,其他像早期的《打金砖》、《一捧雪》、《雪弟恨》、《黄金台》等戏,则在后期见不到了。其中,像《打金砖》这样的戏,应该是杨先生后期身体的缘故,不能演了,而像《黄金台》、《一捧雪》这样做功见长的戏,讨不到观众好恐怕是不再上演的原因之一。知音难觅,寂寞依然。

这次整理杨先生的艺事,成果是以前几次条目质量提升所没有的:五百多条艺事,大部分都是具体到某一天演出什么戏码这样的细节事件,从而也为我们勾绘出了杨宝森较为详细的艺术道路。看着先生在1950年于上海与黄正勤的话:“我生不立派,以免谬种流传”(针对有人要给先生戴上“杨派”桂冠),看着先生逝世后,其他名家悲痛的表现,如尚小云“一连几天提及此事均捶胸顿足,痛呼‘可惜’”,如周信芳叹息说“真可惜!死得太早了”,此情此景,对照这反映数十年来奔波各地演出的艺事表,再看田汉的话:“杨宝森先生是累死的”,惜哉痛哉。

所幸的是,杨先生身后红了。而还有更多生前没有大红大紫、身后也渐渐被遗忘的艺人,又有谁能去为他们去总结总结艺事、发表发表感慨呢?当今的舞台,身揣技艺而无从施展的年轻京剧艺人,不也大有人在吗?套用柴俊为的话:“恐怕我们今天必须要回答好这些问题才能使杨宝森的悲剧不再重演”。

杨宝森依然孤独

柴俊为的大作,早已被多处转载。最近整理杨宝森先生的资料,特转贴此文。

杨宝森依然孤独

戏班里有一句话,说:“杨三爷红在死后”。的确,京剧老生的一代宗匠杨宝森先生生前是一位寂寞、清贫的艺术家。尽管在40年代,他已名列“四大须生”,但是,那种红灯高悬、满坑满谷的火红场面以及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名伶风采从来与他无缘。1994年,天津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举行“杨派艺术研讨会”,在会上听到许多前辈的回忆,更证实了杨先生生前的落寞、窘困决不是夸张。但是“杨派”艺术在杨宝森身后,特别是“文革”以后逐渐的“红”了起来。在今天的京剧界,“杨派”已属“显学”。“杨迷”遍布全国,连港台的票房也风行“杨派”。

古今中外,生前不被广泛接受,生活清贫乃至潦倒,死后却名声大噪的艺术家,并不少见。但是,杨宝森的悲剧命运却特别耐人寻味。它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对于我们今天认识、保存古典戏曲艺术似乎不无启迪。

艺术家的作品不为当世人普遍接受,究其原因,或是因为内容形式过于超前;或是因为表达形式曲折晦涩;或是因为曲高和寡。可是,杨宝森的“杨派”却是一种平实、精致、隽永的艺术。京剧界说杨派“易学难工”,可见“杨派”艺术并没有一个艰深难懂的“外包装”。即使在今天,许多人爱学杨派,恐怕也是冲着它表面上“易学”这个特点而来的。这样一种具有平易特点的艺术,如果说大多数人不能理解它真正的精奥之处,或许还有情可原;而居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不能为大众所广泛接受,而占领广大的演出市场,实在是令人费解。我学习戏曲的启蒙老师王祖鸿(他也是一位杨迷),曾多次跟我谈起,杨宝森50年代来上海红都大戏院演出,每天双出,上座仍是“小猫三只、四只”。吴小如也说:比如五十年代初在北京,有一次我偕三数友人到吉祥戏院看他(指杨宝森)的全部《捉放曹》,只上了三成座。有时唱《定军山》和《搜孤救孤》双出,也远远不能客满。──《吴小如戏曲文录》356页我觉得,杨宝森的这种孤独和寂寞与20世纪以来京剧乃至中国文化的动荡变幻有着深刻的联系。

自本世纪以来,西学东渐给京剧带来的分化裂变至今没有平复。简而言之,在世纪初,京剧作为古典艺术的剧种特性已经基本确立,沿着这一特性不断发展而形成了所谓京派京剧;另外,因西风东渐,早期京剧从上海开始逐渐分化出了一种趋时应变,因地制宜的海派京剧。京派与海派,与其说是两种艺术风格,毋宁说是两大阵营、两条道路。从百年来的事实看,两大阵营都是生生不息,令人几乎无法断言究竟谁是主流:尽管海派的众多新剧,几乎没有一部是能真正留传的,但是就当时当地而言,海派京剧始终是新潮,是时尚,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仅看看今天的媒介宣传就能知道,剧坛的兴奋点经常集中在海派、或是以海派模式创作的新剧目上。而京派京剧很多时候却是“保守落后”的代名词,甚至不断的被列为应“打倒”的对象,从“五四”初期,到“文革”,直到今天的戏曲现代化运动,这种呼声始终没有平息过。可是就演出数量而言,真正支撑京剧舞台的却又是传统戏和传统格局的新剧目,真正彪炳史册的也是那些京派大家。只是,一般的社会舆论和市场选择,往往是向新潮倾斜的。可以说,在演出市场上,经典名作从来“红”不过连台本戏。当年,一出连台本戏可以在一个剧场演上几年,其中的一本就可以连满一二个月。可是京派京剧,即使是梅兰芳到上海,天天换剧目也只能演出一两个月。因此,在流行与传世,生存与不朽的两难选择中,许多艺术大师也往往不能超越时代的局限。我看过一部堂会演出的电影,梅兰芳与金少山合演《霸王别姬》,大帐的顶蓬四周“非常时髦”的装缀了一连串一闪一亮的小灯泡;荀慧生的《埋香幻》中更有“好莱坞”式的拥抱。梅兰芳早年受到海派京剧的影响,也不免用西方戏剧的标准来改革京剧,排演了许多时装戏和古装戏;周信芳更是大半生都在海派京剧的新浪潮中翻滚。面对这样的艺术环境,杨宝森的孤独寂寞就不难理解了。

他一生执着于自己的审美理想,全心全意的以自己的舞台实践诠释京剧的经典名作。许多作品像《洪羊洞》、《失空斩》、《桑园寄子》、《伍子胥》、《托兆碰碑》等,窃以为在他身后,到今天仍然是无人逾越的高峰。杨宝森的一生从不趋时媚俗。特别是在他艺术最成熟的50年代,戏曲改革运动已经带有浓厚的政治化和意识形态意味,连梅兰芳这样的大师也不免要做一做《嫦娥赞公社》(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留有录音)这样的应景文章。而杨宝森却依然心无旁骛。在他的有生之年,没有创编过一个“配合形势”的新剧目,也没有“赶时髦”创作过个人的小本戏。无论当时,还是今天,杨宝森在许多人眼里是那种“跟不上时代”的、“落伍”的艺人。而从杨派自身的风格来说,它是一种平实、隽永、精致的艺术。平实,是一种内在的功力,没有华丽的外表,对看热闹的观众就缺乏刺激;精致,必然需要磨炼,需要精雕细琢,也就不可能时时的花样翻新;隽永,需要耐心细致的去欣赏,甚至越是经过时间的磨洗,越是能显出经久的魅力。于是,在大多数的“看热闹”的观众面前,在群雄并列的商业竞争中,杨宝森艺术的“劣势”就显而易见了。谢虹雯女士曾在天津的纪念会上说,杨先生一生没有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他崇拜余叔岩,却没有经济能力拜师学艺。余叔岩晚年难得露演,杨宝森却要当了父亲的烟嘴去买票观摩。据说有一次剧团出外演出归来,托运的行李未到,杨先生非常着急。身边的人便奇怪:人都到家了,行李晚到几天有什么关系?杨先生却说,我就这一套铺盖,今天不到,晚上我就睡炕席了……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无意以杨宝森为标杆反对艺术的探索创新。新与旧,传统戏与新编戏,都不是判断艺术审美价值的标准。王元化老师曾说:艺术没有古今、中外、新旧的高下之分,而只有崇高与渺小、优美与卑陋、隽永与平庸的区别。──《关于京剧与文化传统答问》,《中国文化》第12期甚至,许多为实践证明是失败的创新,窃以为也未必毫无意义。失败的探索往往是成功创造的基础。问题是近百年来的戏曲革新,许多在本质上却是不断的同义反复,并且还形成了一种“唯新是尚”的倾向。似乎不创编新剧目,不对传统的演剧方法、“一桌二椅”的舞台样式进行改革就没有独创性可言了。流风所及,杨宝森的艺术道路就注定是孤独、寂寞的。绝大多数人几乎都不理解,传统戏曲的每一次演出就可以是一个新作品。杨宝森的独创性不仅体现在他对许多经典剧目作出了独特的舞台诠释,而且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更是不断的修正自己的这种诠释──对演出剧目不停的进行加工、润饰。像《文昭关》、《武家坡》都有不同的录音为证。可是,戏曲界的风气却是越往后,越看重惊世骇俗、大刀阔斧的改革,对于精雕细琢的磨炼则往往无动于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杨宝森在今天也依然是寂寞的。虽然,今天理解、喜爱杨派艺术的人正在多起来,但是,杨宝森的艺术道路和艺术精髓恐怕仍然没有被大众所认同。曾在几篇回忆文章中读到,杨宝森生前在武汉、北京等地演《洪羊洞》,当〖快三眼〗唱完之后,本来就不多的观众也纷纷“起堂”,最后那段字字珠玑的〖二簧散板〗常常是对着零星几个观众唱的。有一次甚至只有前排两个观众!杨先生去世已将近40年了,这种现象是不是真的改观了呢?近十余年来,杨派的唱腔录音、伴奏带出了不下十数种,但是举凡选《洪羊洞》的,绝大多数不也就是“洪三段”吗?今天在京剧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不依然是《盘丝洞》、《狸猫换太子》之类的“新海派”吗?我很怀疑,如果杨宝森先生有幸活到今天,以他的执着,是不是有可能摆脱当年的孤独和寂寞?

其实与今天一样,杨先生在世时,理解他、看好他的人并不是没有。早在他19岁时,与他同在斌庆社的青年老生还有王斌芬、五龄童等,可当时已有评论认为:自杨宝森出后,全被压倒。──鹿原学人译《京剧二百年历史》,121页50年代以后,内行中重视杨宝森的更多。谭富英先生甚至介绍自己的学生马长礼向杨宝森学戏。1955年,开盘磁带录音在电台刚开始普及,数量有限,录音对象的选择很严。但是,杨先生在上海的演出,几乎所有的代表剧目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都录了音,有的代表剧目还保存了不同的版本。在他生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开始着手组织他与程砚秋先生的录音。可惜的是,仅录了一出《武家坡》,两人就先后去世了。杨宝森在48岁的壮年溘然长逝,在当时的文艺界就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尚长荣先生曾告诉我,追悼大会那天,自“四大名旦”以降,几乎所有的艺术大师和当时的大牌明星纷纷前往告别。他说:“我父亲自闻杨先生故去的噩耗后,一连几天,提及此事均捶胸顿足,痛呼‘可惜’!”

杨宝森的悲剧命运在中外古今的历史上不是偶然的、个别的现象。在人类的文化历史发展过程中,劣质文化战胜优秀文化的悲剧并不少见。可以说,杨宝森的悲剧命运正是古典戏曲在今天的一个缩影。一方面,始终有人能够认识并且理解艺术的真正价值,另一方面,这些有价值的艺术无法在与潮流文化的商业竞争中立足生存。怎么办?通常是两条路:杨宝森先生是在寂寞和清贫中丝毫没有心浮气躁,趋时媚俗。他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始终执着自己的艺术理想,坚持高品位、高格调。然而这是一条很艰难、很痛苦的道路,结局甚至是悲惨的。谢虹雯女士曾经披露,杨宝森的骨灰是用他的合作伙伴、名花脸侯喜瑞的茶缸盛殓的。前年在天津的会上,专家们因此而盛赞杨先生的敬业精神。我倒觉得,“敬业”这种理性的、道德的力量还不足以概括杨宝森的艺术人格。他对艺术的追求是超功利的。他与艺术的关系是一种天生的缘份,艺术是他的生命,是他的生存方式,而不仅仅是一种职业,一种谋生手段。另一条路是当前颇为流行的,就是顺时应变,近来,常见到一些聪明的艺术工作者在传媒上诉苦,哀叹传统的、经典的艺术美则美矣,但是,没有观众、没有市场,自己是逼上“灵山”,“不得已”而在趋时媚俗的“改革中求生存”。

我觉得,撇开艺术经营上的某种投机不谈,这两条道路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恐怕都是一种痛苦的选择。一定要艺术家进行这种残酷的人生选择,一定要把不同类型、不同性质的艺术放在同一起跑线上进行“市场竞争”,这到底是不是一种健全的文化环境?这种“市场”究竟是不是一个公正有序的市场?这样的市场竞争究竟对人类的文化发展是利,还是弊?恐怕我们今天必须要回答好这些问题才能使杨宝森的悲剧不再重演。同时也是对杨先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