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所见讹夺两则

近来读书,虽非每本都与戏有关,但恰巧碰上了与戏相关的话题。尽管书中只是二三笔一带而过的提及,但所涉之讹误着实不小,一个赛一个。今后在豆瓣上写书评的时候大约不会详细地写到这种旁枝末节,所以不如趁着还记得,钞评下来,供书本今后的“修订本”或“修订本之再订本”作参考一二。

《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本)》。书中谈到陈与京剧的部分很少,而就是在这有限的几段里,出现了重要的历史问题(彼“历史问题”与书中描述诸运动所涉“历史问题”不同)。先钞录如下:

据王永兴回忆,四十年代后期,张君秋出了一张《望江亭》的新唱片,唱腔有些改动,陈寅恪闻说后即嘱王永兴进城购买。(第277页)

京剧《望江亭》是张君秋在1956年看了川剧《谭记儿》之后移植的“新编历史剧”。在此之前,京剧并没有反映关汉卿《望江亭中秋切鲙旦》这出杂剧的对应剧目。王永兴的“四十年代后期”显然是回忆有误。当事人的回忆可能因年深日久出现偏差,这时需要作者在比对各种史料后得出更精确的结果,而不是草草引用而不加考证。否则,其严肃性就很值得人怀疑了。书中偶然见到的“据说”,也让人读来不安。

《益世余谭——民国初年北京生活百态》。书本摘录民初《北京益世报》中蔡友梅《益世余谈》的专栏评论小文,集结成书。按说想法是不错的,而且还冠了诸如“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老北京话语料汇编》”等煌煌名衔,又有北京大学文学博士、日本岐阜圣德学园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刘一之和日本冈山大学文学硕士、日本岐阜圣德学园大学教授矢野贺子校注,定当了得!可谁知,倒霉就倒霉在这校注上了。

三庆戏园,新到了一个小花脸,叫作李百岁,生旦净末丑五门兼全,学什么像什么。一时有周郎癖者,趋之若鹜。(第61页)

这段文字没有什么,注者(不晓得是那位中国博士还是日本硕士)在“有周郎癖者”下加了个注释:

有周郎癖者:指男同性恋。

这不胡说八道么?连望文生义都谈不上。真要是没听说过“周郎癖”的,不晓得什么叫“顾曲周郎”的,但凡有一点儿文字理解能力,结合上下文一看,也能知道这“有周郎癖者”就是好听戏的主儿。东洋人就不管她了,北大文学博士,加上北大出版社的招牌,就是这么给玩儿烂的。还好,没有影响国家十二五的规划,这不,咱们还朝着十三五迈进呢。

并非要把这两本儿书都一棍子都打死,但是这种小处的低级错误还是挺吓人的。以小见大,就当下一些书的质量来看,真有些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

三千人马

《一捧雪》冀州城莫成替死前,莫怀古一家人在堂上商量对策。戚继光先提出来“弃官逃走”的方案,在莫成的质疑下被否决了。接着,戚继光又提出了个更震撼的方案:“倒不如小弟点动人马反了吧!”莫成还挺认真地问:“大人,反得的么?”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一众男女高呼着“反哪”,旋即,莫成又发现是“反不得”的。

记得第一次听这出戏,到这个节骨眼的时候,觉得很可笑,实况录音里台下的观众也是讪笑。小小一个冀州城,戚继光有“多大的前程”,就敢轻言造反,太不把朝廷大军放在眼里了吧?特别是紧接着莫成与戚继光有这么一段对话:

莫成:请问大人,冀州堂上有多少人马?
戚继光:三千人马,五百守城军。
莫成:哎呀大人哪!这三千人马,五百守城军,在乱世年间,可以抵挡一阵;这太平年间,慢说交锋打仗,就是垫马蹄,也是不够啊!

现在再听这段对话,有了新的思考。

三千人马,听起来真是很少,特别是见惯了章回小说里动辄上万上十万上百万的阵仗,“不够垫马蹄”并不夸张。在京剧里,“三千人马”一般与“本部”相连,主帅往往派将的时候,都说某某你“带领本部三千人马”去什么什么地方镇守。但注意,莫成这里的条件是“太平年间”。而在他看来,若是处在扰攘的乱世,以三千人马加五百守城军造反并不是不可能。

所以有必要论证一下,在乱世间以小规模的队伍造反是否真的可行。往戏里看,三千人马在“乱世年间”还真是可以做出不少事情。

《定军山》里,黄忠与诸葛亮赌头争印,刘备在一旁打圆场,说什么“为孤江山,二卿何必击掌”,然后许给黄忠“三千人马,夺取定军山。得胜回来,孤迎接十里之外”。然后黄忠便带着这伙人去打定军山了,中途路上的快板,有“皇叔赐我三千众,他命我攻打定军山”语。三千人攻打定军山是什么时候?正是“三国纷纷刀兵扰”的乱世。

《徐策跑城》里,徐策问薛蛟搬来多少人马,薛蛟答是“寒山发来三千七百人和马,青龙会上八百兵”。加在一起,四千五百人的队伍,就一路斩关夺寨,直逼到武周的长安城下。这几千人也是折腾出“一场大热闹”来。按照戏曲和演义的设定,这是有道伐无道,武则天当政的时期算不得治世,要按“天下大乱”这么算。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太平年间,几千人上万人的队伍,在哪儿折腾一下,直接就会被多于他们若干倍的政府军消灭掉。而离乱年间,哪里还有什么正规部队顾得上这种规模的毛贼草寇。《东都事略》载:“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三十六人尚且如此,三千人浑水摸鱼,“抵挡一阵”,足矣。

戏内外俱是一理。远的不说,近者如九一八事变,区区几万日寇,竟可在两月之间,陷东北三省,打得十数万东北军弃甲丢盔,全线溃败。国乱民忧下,人心涣散的正规部队,“哪管东师入沈阳”的将领,如何抵挡得住只够“垫马蹄”的“三千人马”?

勿忘“乱世年间”的国耻,更当珍惜如今的太平。居安思危,铭记九一八。

“拨乱反正”

原计划稍稍多花了几天时间,《戏考》剧本的“拨乱反正”终于完成了。

调整后,《戏考》这套书的完成比率从72%降到了70%——毕竟是凭空生生地多出一本书的内容来。录入工程的整体完成比率,也因此被从44.25%拖到了44.08%。

不过还是希望去年底定下的五年内完成《戏考》所有剧本的目标能够按期实现。这次多出来的剧本,不应该是负担,而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当把它作为动力,不但把降下来的2%早日补回来,还要一步步推进至100%。

最后来见一下这原装第三十五册的真容吧。缺月重圆,多年的愿望终是实现了,这想来也算成了当年大东书局和上海书店的未竟之志吧?

《戏考》第三十五册
《戏考》第三十五册

剧本编号调整

上回说了《戏考》的新发现,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把站上被第二版《戏考》打乱的剧本顺序重新排列回第一版的原状,并把漏掉的八个剧本补回来。

由于每个剧本的编号都是唯一的,因此这个调整需要一步一步来,先把“鸦占鸾巢”的本子挪回原位,再把腾出来的编号标注上正确的本子。幸好多年前的编号升位已经为这种情况做了打算,所以真正受影响的的本子并不多。

虽然这次发现了八个“新”剧本,但是这次编号调整,其实多出来十个本子。有两出戏:《蝴蝶杯》和《大名府》,原来照书本的目录每一个剧目配了一个编号,这次比较《戏考》的演变,发现其实这两出戏各分前后本,因此每个剧目其实是两个本子,共计四个。所以这次调整顺便把这两出戏的后本也编了号。

旧号变新号的具体安排如下,预计将花一周时间调整好。回头见。

剧本编号调整详表
剧本编号调整详表

《戏考》的拼图

以前听小豆花讲过她看的一个推理故事,大约是说有个变态,弄死一批人之后,把N个人的尸首楞拼成了N+1个,掩人耳目。

今儿要讲的这个事儿,和这个差不多,不过没有血腥恐怖的元素,而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

戏考网站一开始整理剧本的来源,是上海书店在1990年根据民国时期四十本《戏考》再版的《戏考大全》,出版社把四十册书打包整理成五辑。所以在最初,戏考站上的剧本会写上如“根据《戏考大全》第一辑整理”的字样,后来编号升级后,改用原册数,变为如“根据《戏考》第三册整理”。

刚捧回这套书翻阅的时候,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套书所收的连台本《狸猫换太子》,有头、二、四本,却偏偏没有第三本。这个疑惑直到多年后,有机会与合意太爷聊起,才算弄明白了:原来最早的《戏考》,是出过两套书,都是四十册,可内容不尽相同。上海书店再版时把两套弄混了,于是出现了这个缺憾。疑惑解开了,可是心里还是有这么一个结。虽说齐天大圣都说过天地尚且不全,我们也不必追求事事完美,可总想若能把这第三本给补上,那该多好。

最近,终于有幸接触到了原版的《戏考》,真是有两套。也正是通过将这两套进行比较,才解开了多年来的疑团。

来龙去脉已不可考,但是可以通过这两套《戏考》和一套《戏考大全》,分析出个大致。以下涉及目次内容的部分均来自白纸黑字的图书,出版社的动机全为推理:

1917年,在上海的中华图书馆编辑部开始陆续出版名为《戏考》的剧本集,又名《顾曲指南》,王大错述考,燧初校订。大约历十年时间出版了四十册。到1933年,上海的大东书局开始再版这套书。这个时候,问题来了……

大东书局的再版,基本上就是原封不动一册一册地重印,所以这两套《戏考》的头十几册,每一分册的内容都是一样的(除印第十册时,大东书局漏掉了最后一出《烟鬼叹》。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纰漏,我们就姑且按无罪推论的原则,算他们不小心漏掉了吧 表情)。

后来,大东书局发现一个情况:他们手头没有原《戏考》的第三十五册!当时又天下荒荒,刀兵四起,找本儿书可是海底捞针。大东书局为了掩盖没有第三十五册的事实,必须再造出一本第三十五册,以假乱真,好凑足四十册的“定数”。

于是,大东书局就施展了挪移拼凑之法,俗称“拆东墙补西墙”:先从第十六册中,把从第六出开始的《取南郡》到最后一出《妙善出家》共计13个本子提出来,冒充为新的第三十五册。而此时第十六册就剩下5个本子了,必须加以补充:分别从第十四册中拿出最后两出《恶虎庄》和《四杰村》,从第十七册中拿出最后两出《鄚州庙》和《取金陵》,从第十一册中拿出第三、四出的《回龙阁》和《烧绵山》,从第十九册中拿出最后两出《镇潭州》和《磐河战》,再从第十三册中拿出最后三出《黛玉葬花》、《花蝴蝶》和《白水滩》,先后五次填补进入第十六册,使得这册书的剧本数变成了16出,看起来像那么一本了。而被拆掉的第十一、十三、十四、十七和十九册,每本书里的剧本也没有变得那么少。其他各册保持不变。于是,一套新的《戏考》就这样问世了。

不过,就像所有的推理故事那样,破绽总是有的。大东书局缺失的那第三十五册,恰恰是有第三本《狸猫换太子》的一册。没了原书,即便从别册重新拆兑出一本伪第三十五册,《狸猫换太子》的本子还是不连续的。好在大东书局没有进一步“毁尸灭迹”——若是干脆连那其他几本《狸猫换太子》都拿掉的话,我们今天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个马脚,也可能不会留意到曾经有两套《戏考》,更不要说再试图把它恢复原貌了。而大东书局如“狸猫换太子”般的偷天换日,因一出《狸猫换太子》显了行藏,冥冥中岂非定数?

到1990年上海书店再次出版《戏考大全》时,所用的底版并非完全是大东书局的那套书,而是如合意太爷说的那样,混用了先后两版。由于两套书其他若干册都是一样的,我们无法判断这些册所用的是哪一版(也无所谓是哪一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上海书店用的第十四册肯定是最初的那版《戏考》,因为这版中还有《鄚州庙》与《取金陵》两出戏。不过如前所见,后来大东书局把这两出戏挪到了第十六册中,如此,这两个戏的本子岂不是要出现两遍?显然上海书店的编辑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再版的第十六册中,《鄚州庙》与《取金陵》是不存在的,直接被砍掉了。只是编辑们可能还不知道,虽然砍掉了这两出戏,第十六册中剩下的诸本子,也还有一多半不属于原来这册的。上海书店大约也没有找到那原版的第三十五册,或者没有意识到这先后两套《戏考》的不同,于是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一套没有第三本《狸猫换太子》的《戏考大全》。

推理完毕,玩笑之作。小豆子并没有要把大东书局请出来算账,只是想试图分析一下第二套“混排”的《戏考》是如何产生的。目前需要做的是要使《戏考》这套书在目次上恢复本来面貌,同时根据最初版重排一下网站上剧目的编号。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又有包括第三本《狸猫换太子》在内的八个“新”剧本要打了 表情去年工作总结的时候还在说要争取用五年时间把《戏考》这套书给结了,没想到不到半年的光景,虽然在完成的进度上保持推进的状态,但同时意外地增加了工作任务,真是惊喜交加,当然,喜绝对大于惊。

说了这么半天,列一下原装的第三十五册的目录,至于其他各册的本来面目和拆兑情况,有一张“犯罪现场”还原图,可以很直观地展现。其中第十册漏掉的《烟鬼叹》也在图中,虽与本案无关,但也是一个“过失犯罪”。

  • 《狸猫换太子》三本
  • 《徐母骂曹》
  • 《新三娘教子》
  • 《慈孝图》
  • 《道州城》
  • 《凤凰山》(注:此本非第二十册中的《薛礼救驾》。乃演马三保事,按《京剧剧目初探》,为黄月山编)
  • 《麻姑献寿》

大东书局的拆兑方法
大东书局的拆兑方法

杨延昭乎?杨继业!

《李陵碑》这出戏,杨七郎托梦那一场,有一个有意思的看点:当时台上的三位,杨老令公、杨六郎、杨七郎,都在归位后有托梦的经历。

杨七郎自不必说了,《李陵碑》的前半段演的就是他的托梦。杨令公在《洪羊洞》里出现过,给杨六郎托梦,叙述北国洪羊洞骸骨的事情。

至于杨六郎,则是在《说岳全传》里,岳飞不能战胜杨再兴,正在为难之际,“靠着桌上蒙眬睡去。忽见小校报说:‘杨老爷来拜。’随后就走进一位将官。岳爷连忙出来迎接,进帐见礼,分宾主坐定。那人便道:‘我乃杨景是也!因我玄孙再兴在此落草,特来奉托元帅,恳乞收在部下立功,得以扬名显亲,不胜感激!’”这杨景,正是六郎的名。按评书中的说法,杨家七郎八虎两套名字,平定光辉德昭嗣顺,泰永勋贵春景希顺,前者是字,后者是名,杨景杨延昭,就是我们熟知的杨六郎。杨延昭在《说岳》里给岳帅托梦,为的是后代儿孙。那回书的题目,是“杨景梦传杀手锏”。

不过对于我们看戏的来说,《镇潭州》(即《收杨再兴》)可是与说部有很大出入的。戏里面,跑来给岳帅托梦的并非六郎杨延昭,而是杨延昭的爸爸——杨老令公继业。为什么在戏里,托梦的人就平白长上去一辈儿呢?这里面又没有什么伦理哏可使。

其实无论是老杨家谁来托梦,哪怕再往上追溯,派爷爷火山王杨衮来,从情理上都说得通:反正是杨再兴的祖宗看不惯他倒反宋朝的行为,特地下来指点精忠大帅,好把这不孝的小孙孙给收服了。至于是哪辈祖宗,无所谓。

但编书的人还是更讲逻辑的:派杨延昭来托梦,皆因为杨延昭使的是大枪。往上数,杨继业使刀,杨衮使锤,而现在要传授绝技的对象——岳飞,是使大枪的。所以,派杨延昭下来传授枪法,是最合适的。同时,要收服的对象——杨再兴,也是使大枪的。如《说岳》里杨景所分析的那样:杨再兴的招式“是‘杨家枪’,只有‘杀手锏’可以胜得。待我传你,包管降他便了。”对症下药,杨延昭下来教枪,正当其职。

可戏里为什么派杨继业来呢?我们没有办法通过史料了解编戏人的思路(连编戏人都不可考,更别说他的思路了),但我们还是可以根据戏本身来分析出一些原因。

首先,杨继业下来托梦的事,已见于别的戏,即前面提到的《洪羊洞》。如此,这二路老生的扮相已经是现成的了。合理利用大衣箱里已有的东西,是传统剧目一大特色。把《洪羊洞》里已归位的杨继业搬出来放到《镇潭州》里,比重新设计一个归位后杨延昭的扮相,要经济得多。

其次,派杨继业上台,从舞台整体效果上看比派杨延昭要好。根据传统扮相,杨继业穿黄,杨延昭穿白。《镇潭州》这戏,小生杨再兴穿红,老生岳飞穿白。两人在舞台上的造型很漂亮,对阵时随便一个亮相就够精美,一红一白,煞是好看。到托梦那场戏,留岳飞一人在台上,此时若派上一个也穿白的杨延昭,特别是岳飞那边是黑三的髯口,杨延昭这边或是黑三或是黪三的髯口,二者的扮相和颜色就太接近了,不好看。反而是上来一个穿黄挂白三的杨继业,与穿白挂黑三的岳飞,在舞台上教枪使锏,让人看着舒服。

《镇潭州》高庆奎饰岳飞、白家麟饰杨继业,多漂亮的剧照
《镇潭州》高庆奎饰岳飞、白家麟饰杨继业,多漂亮的剧照

总的来说,京剧之所以在《镇潭州》里用杨继业替下《说岳》原文中的杨延昭,应是从经济与美观这两点出发的。虽然让杨继业从使金刀变成使大枪有些别扭,但交换来的结果是一出唱念做打俱全的好戏。不过再好看再经济的戏,由于不符合这些年新审美大制作的标准,已是绝迹于舞台了。去年天津的南薰社排演了这出戏,单从网上流传的剧照来看,就能让人感觉到其精彩程度。票友社团尚能恢复上演冷门戏,相比之下,未知国家院团还知“羞愧”二字否?

讲了一篇老杨家的事儿,祝大家羊年快乐吧!万事如意,开年大吉!

求忠出孝

《骂王朗》这段故事,只见于小说,不见正史。以前看《演义》上那段,真是酣畅淋漓,痛快之至。再后来电视剧里,唐国强的诸葛亮,在金风瑟瑟的战场上,对着那“皓首匹夫”一番痛斥,演得真是好。

舞台上已很难见这出戏了。头两年上海的陈圣杰贴过,不清楚是从哪儿到哪儿。若是全出的,自然是好。即便只是几折,也是难得的丰富舞台剧目之举。

以现存的资料来讲,言菊朋先生留下来的两面二黄的唱片,真是好听。虽是《骂王朗》为题,这段其实是诸葛亮复述取天水收姜维的情由。言先生的唱,大部分词句与其他本子差不多,但是也有他独特的地方:即在“取天水多亏了子龙老将”之后,有别于大路的“幸喜得姜伯约前来投降,我看他用兵法孙、吴一样,将我这兵机战策传授他参详”,而是“搬姜母那伯约他才肯来降,孝子的门方能求那忠臣良将,传道法收桃李列在门墙”。这段唱配以别致的腔,格外动听。言先生唱来,真显出武侯飘然道骨之风。

读《三国志》,讲到靳允的母妻子弟为吕布所执,而程昱前往对靳允讲了一番 “孰与违忠从恶而母子俱亡乎”的道理,靳允于是“不敢有二心”。所谓“忠孝不能两全”,靳允在这儿选择了忠。此处,有徐众的批评曰:

允于曹公,未成君臣。母,至亲也,于义应去。昔王陵母为项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杀以固陵志。明心无所系,然后可得成事人尽死之节。卫公子开方仕齐,积年不归,管仲以为不怀其亲,安能爱君,不可以为相。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允宜先救至亲。徐庶母为曹公所得,刘备乃遣庶归,欲为天下者恕人子之情也。曹公亦宜遣允。

这段论述 “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主旨,不正是言先生所化为“孝子的门方能求那忠臣良将”的唱词么?这段唱在先,后面再是诸葛亮痛骂那位“反助逆贼”的王司徒,其对比鲜明强烈。

在忠和孝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古人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孝心。管仲的“不怀其亲,安能爱君”是一点儿错也没有。

翻闲书恰到程昱这篇,又见新闻上说吴清源去世了,一堆人在网上哀悼。按说活了一百岁的人,挺不容易。斯人已逝,无意效伍子胥做 “鞭尸”之妄举。吴清源显然没有什么忠孝难全的问题,却选择在抗战时期到日军营盘“劳军”,鼓吹“日中亲善”。而不少国人竟也如此健忘,把这样一个屡屡伤害祖国的人,塑造成一位无国界的棋圣,实在让人看不明白。且不说对比抗战时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前辈先烈,就是蓄须明志的梅先生,又比这位吴氏不知高出多少层境界。于大义有亏的人,不能因为会下几手围棋,赢了几位日本棋手,就受到民族英雄般的待遇吧?

大义凛然与奴颜婢膝的界限可以如此模糊,这真是一个“多元”的世界。好在,棋盘上的子,都还是个个黑白分明的。

《骂曹》读书札记

读《三国志》,《荀彧传》下,裴松之引了《文士传》中祢衡裸衣骂曹的部分:

太祖闻其名,图欲辱之,乃录为鼓史。后至八月朝,大宴,宾客并会。时鼓史击鼓过,皆当脱其故服,易着新衣。次衡,衡击为渔阳参挝,容态不常,音节殊妙。坐上宾客听之,莫不慷慨。过不易衣,吏呵之,衡乃当太祖前,以次脱衣,裸身而立,徐徐乃著裈帽毕,复击鼓参挝,而颜色不怍。

《三国演义》里,这故事也是比较接近上面那段的: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

看《击鼓骂曹》这戏,祢衡在曹操设宴的时候,先穿旧衣上,“破衣烂衫摆摆摇”,被曹府门前的旗牌喝斥,“破衣烂衫,成何体统”,不让进。祢衡唱了两番比古的快板后,下去“身上破衣俱脱掉”,继而“裸身”上场,再次“闯关”,成功。编这出戏的人,把裸衣与击鼓合并在一起。这样改,出现一个问题:既然旗牌能够阻止衣衫褴褛不合规矩的祢衡进府击鼓,缘何祢衡下去把衣服扒光了再上来,反倒可以进府呢?就凭祢衡一句“你丞相降罪我承招”?当然,戏要编得精炼,全剧高潮即在“裸衣骂贼”上,若让祢衡先青衣小帽,进府一番《夜深沉》,再“赤身露体逞英豪”,又或如正史那样再把衣服穿好,“复击鼓参挝”,则有失重点,节奏不够紧凑,戏也就不好看了。

《击鼓骂曹》陈少霖饰祢衡
《击鼓骂曹》陈少霖饰祢衡

《演义》里没有交代骂曹的时间,戏里面讲是“元旦佳节”,故而这戏有个吉祥的别名,《庆贺元旦》。可是我们若是看《文士传》一节,写曹操“大宴群臣”的时间,是“八月朝,大宴,宾客并会”。何以编戏的把这段故事的时间错开了半年之久?元旦佳节让祢名士光着身子,不冷么?

我们知道,以前编戏的文化水平不高,很多戏都是根据演义小说里的故事编出来的,很少有直接用到正史的。因此大概可以推断,编《骂曹》的这位没有见过《文士传》中讲的八月,而是根据《演义》里那句“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附会为宴会的日子是辞旧迎新要穿新衣服的新年。另外,与其在八月里的随便一天来光身恶心“奸曹操”,不如选做元旦这个本应是喜庆洋洋的日子,更有效果。

顺便讲一下《骂曹》里那段“谗臣当道谋汉朝”的西皮唱词。按徐凌霄在《古城返照记》中的说法,如今这句后面莫名其妙地接“楚汉相争动枪刀”,皆拜谭鑫培所赐。《戏考》里所刊的词虽然比现在演出的版本要完整,但同样有头二句完全接不上的问题。附上《古城返照记》里金士聚本的词:

权臣当道乱汉朝,
思想起不由人怒冲九霄。
忆昔当年秦无道,
楚汉相争动枪刀。
那项羽在乌江把命丧了,
张子房吹玉箫一吹吹散了楚霸王的四十八万人马,他立下了功劳。
高祖爷在咸阳登大宝,
一统山河乐唐尧。
王莽贼害平帝龙位篡了,
多亏了光武爷还有那灵台二十八员将英豪。
贼董卓乱朝纲亚似虎豹,
又仗着王司徒连环计高。
到如今又出了奸曹操,
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我有心替主爷把贼剿,
我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孔大夫为我修荐表,
要我屈节拜奸曹。
那奸贼待人太骄傲,
他命我充鼓吏去把鼓来敲。
主席坐定奸曹操,
旁边站立小张辽。
狗奸贼传令如山倒,
舍死忘生在今朝。
元旦节与他个不详兆,
学一辈古人鸣鼓而攻我就骂奸曹。
罢罢罢把青衫来脱掉,
破衣烂衫自逍遥。
就此迈步往前跑,
你是何人絮絮叨叨。

较之现在流传下来谭鑫培的删改版,这段词固有其絮叨的一面(如张良、光武段),但在内容上还是很通顺的:从眼前的奸臣,回想起汉朝建立的艰辛,以及本朝过往的董卓,再回到目下的曹府,交代得清清楚楚。徐凌霄在小说中借老黄与陆贾的口戏谑老谭:“叫天可算得是删诗书订礼乐笔则笔削则削的一位大删削家,一删就删去一半之多”,“谭老板可向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他高兴掐哪一句就掐哪一句”。

老本《骂曹》后,还有《长亭》一折,演《演义》及《典略》中所述曹府众谋士至东门送行,被祢衡悉数嘲讽事,类似于《锁五龙》、《白蟒台》。这折戏已如祢衡绝响的《渔阳三挝》,人世不闻久矣。

谁是泄密者?

《华容道》这出戏,曹操在躲过赵云和张飞两番埋伏之后,有一段“曹孟德在马上长吁短叹”的唱,一般的版本如下:

曹孟德在马上长吁短叹,
眼落泪手捶胸怨恨苍天。
在中原领人马八十三万,
实指望扫江东奏凯归还。
又谁知那小周郎韬略广远,
蒋子翼引庞统来献连环。
我只说十一月东风少见,
诸葛亮他借东风妙算通天。
烧得我众兵将皮开肉烂,
只剩下十八骑这残兵败将好不惨然。

袁世海每唱至“东风少见”时,总要一声长叹,显出曹丞相无奈之心境,台下便是一阵窃笑。

上面这套词,概括地讲述了曹操在赤壁之战一把火之后的状态以及打大败仗的原因。估计当黄盖的小船撞到艨艟战舰的一瞬间,曹操就已经意识到了把船铁锁连环起来的问题;也意识到了:蒋干从江左请来的这位凤雏先生,分明就是献来了一条害人的连环计。是有“引庞统来献连环”一句。

说到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借东风》里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当蒋干表示自己愿意二次过江探听东吴虚实的时候,曹操感慨地说:“哎呀,子翼呀,你前番过江送了我两个水军头领,今番又要过江,莫非你要断送我八十三万之众么?”而实际情况正如曹操“预言”的那样,蒋干二次过江请来庞统给出主意,大造连环战船,彻底断送了八十三万之众。曹操说出这句无心之语,制造出来的戏剧效果,正是由于观众知道后续发展而剧中的角色并不知道,正显出了编戏人的高明。

说回正题。横槊赋诗之时,曹操还得意洋洋地向程昱讲解:“凡用火攻者,必借风力。方今时值隆冬,只有西南风,安有东北风?吾现居西北之上,彼军皆在东南,若用火攻,乃烧他自己之兵,吾何惧哉?”因此,曹操实在是没有想到隆冬时节会刮东南风,“我只说十一月东风少见”是句大实话。可是问题来了,接下来这一句,“诸葛亮他借东风妙算通天”。是谁告诉曹操,这出乎意料的东南风,是诸葛亮给借来的?

《华容道》舒桐饰曹操,红豆少主摄影
《华容道》舒桐饰曹操,红豆少主摄影

无论按戏文还是按《三国演义》原文,曹操都不可能知道。当时曹操预伏在东吴的两位奸细蔡中、蔡和还没有来得及再向他递交新的情报,就被周瑜拿去当牺牲给宰了。有鉴于周都督对诸葛亮嫉妒得要命,想必东吴方面任谁也不会在与北兵交战时大肆宣扬说今天晚上的东南风是诸葛亮给借来的。而诸葛亮自己在借风之后,便乘着赵云的小船返回夏口,调兵遣将,与东吴争抢胜利果实,并没有派关、张、赵等在截杀曹操的时候宣传自己有借风的超能力。

曹丞相虽然并不知有诸葛亮在里面“捣鬼”(其实也真没诸葛亮什么事儿,到日子该刮风就得刮风),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唱出“诸葛亮他借东风妙算通天”这句话来。京剧以及其他说唱曲艺形式,经常出现这种以旁观者的口吻(也就是如今说的“上帝视角”)向观众交代情节的。以曹操的这段唱为例,头两句“曹孟德在马上长吁短叹,眼落泪手捶胸怨恨苍天”即是站在第三人称的位置上描述曹操彼时狼狈的样子。后面“在中原”起则是曹操的心理活动,至“东风少见”,他还没有弄明白风向怎么就能变了呢,下一句则又以旁观者的口吻介绍都是诸葛亮的计谋。往下再转回曹操的视角,对眼前“几十个人七八条枪”大发感慨。

京剧唱词中人称视角的转换,就如同说评书的在讲一段故事时,时而进入人物以第一人称来说话,时而又跳出来,以说书的口吻描述及评价。搞明白了这一点,从曹操口中唱出诸葛亮借风的事儿也就不足为奇了。东吴的文武群臣也可以放心,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还是挺好的。

银汉无声

五月最后一天,和小豆花一起去多伦多大学参加了春季校友联谊会。当日上下午各有几场“无压力教学课”,就是说让同学们回到教室重温当年上课的情景,讲课的内容都是最新的知识。而所谓的“无压力”,即听讲之后是没有测验考试的。选了两堂课去听,很有收获。

下午的课,题目是《寻找地外文明的新方法》。助理教授赖特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解了我们的宇宙有多么的浩瀚、外星人在宇宙中存在的可能性、从古至今通过波段等探索外星人的科学手段。从赖特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她对于她所研究的领域有多么地热爱,对于宇宙的探知有怎样的憧憬。

关于外星人的探索,赖特举了一个例子:我们用一个杯子在海边舀上一杯水,看看里面,没有鱼。这一杯水的量,也就和我们几十年来对于地外世界探索的范围相仿;而这汪洋大海,就是无边无际的宇宙。

赖特除了讲课以外,还参与了很多地外探索的研究实验。她说,全世界真正在做这方面研究的科学家,只有区区二十四位。这是现代版的叶公好龙么?我们谈论起外星人都津津有味,可是全身心投入到这个领域的却是微乎其微。想想也是,宇宙太大了,我们可及的星球又都那么遥远,还有无数可望不可及的星际。太多的未知,太遥远的距离。人类文明和地球,相对于这茫茫宇宙,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是如此渺小。科学家们发射的波段,要走出去几百上千乃至上万光年的路程,才有可能被某些文明接收到;而等这些文明反应过来,打一个信号回来,又不知要多少年月,还且不说他们是否接收得到,是否发得回来。哪怕这些地外文明收到当日就快马加鞭地往地球赶,等他们来到的时候,地球上早已不知何年今昔。像赖特这样的地外文明探索者,终其一生,都将无法从他们自己的实验中得到任何答案。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对于科学的热爱与执着,对于未知的探索渴望,促使着他们不懈地研究。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当赖特讲到费米悖论的一种可能解释为“我们可能是整个宇宙里唯一的文明”时,她语气中流露的无奈,更凸显了这探索本身的漫长与孤独。

相对于地外文明的探索,小众的传统艺术如京剧者,都可以称为“大众”了。毕竟,对于京剧,现在还有不少人在演、在看、在研究。乐观地讲,这不是应该值得我们高兴的事儿么?我们固有“先前每叹知音少,如今越发少知音”的感慨,但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所深爱的艺术还有同好,为艺术而努力的演员还可以在台上赢来掌声,我们整理的资料也都是可以触及感受得到的。这些,虽也只是过隙白驹,却仍留下了惊鸿一瞥,足以慰藉。

也正因为此,那些无人喝彩的科学家,才更值得我们学习尊敬。

赖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从土星的位置看地球,图中箭头所指为地球
赖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从土星的位置看地球,图中箭头所指为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