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心

又有日子没有写东西了。网站的更新频率倒都还挺正常,也还有一些整块儿的时间来读书,不过笔头上就有点儿犯懒了。得特别停下来记些东西,不然越拖越遥远,越难动笔。

最近网上讨论比较热闹的玩意儿就是那部纪录片《京剧》。“吐槽”这个字眼现在用得太广泛了,但是小豆子不太喜欢用,明明有比如“调侃”这样的词儿可以用,为什么非要用一个舶来品呢?当然,“吐”这个字在一些发牢骚的地方用来确是更加形象,就像“呕像”那样——呕吐的对象。

如果放在前几年,看到众位网友这么“关心”这部烂片儿,一定也要找来看一下,就像当年的《赤壁》一样,毕竟眼见为实,怎么着也得自己恶心一下自己。可现在已经不是这个心气儿了,就像《打渔杀家》里的萧恩说的那样:“老汉幼年间,听说打架,如同小孩子穿新鞋过新年的一般;如今老了,打不动了”。当然,本人老倒不老,就是对这些热烈造势胡编乱造的败家货,早已是见怪不怪,懒得搭理了。

所以这次只是想对于央视的行事态度说几句。堂堂国家级的中央电视台,从戏曲频道到这部《京剧》纪录片,一路走下来,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不用心”。戏曲频道的编导,不但不充分利用现在的高科技设备,努力挖掘台里面的老资料,赶在录像带发霉之前把资料数字化整理呈现出来,反而成天颠来倒去地把那几个老节目来回播,甚至靠播电视剧和小品等与戏曲毫不相干的节目来充数。而这次的纪录片也是同样的问题,放着第一手材料和老艺人不去用,为了所谓的视觉效果和“文艺调调”,生生地创造出了那么多历史故事和视觉再现来,这与办戏曲频道的那拨人是一个心态,完全不用心。

这种不用心的态度不仅限于央视。北京地区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其戏曲节目远没有上海、天津甚至香港、台北那边儿做得好。而往更广的层面上说,现在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和尚撞钟心理,在很多领域都是存在着的。

戏迷们对于纪录片《京剧》的激烈反应,也正是说明戏迷们还是对这门艺术上心的。对央视的指摘,不敢说是对央视的“爱之深责之切”,但真是因爱这门艺术而怒央视的不争。如果有一天种种烂片儿和烂戏已经不能勾动戏迷们深夜守着电视机来观看,排队写文章来挑毛病,那么,主创编导们,你们胜利了,你们让戏迷们彻底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

最后转一条枯石瘦木兄在微博上套《青石山》吕祖的词儿翻的段子。嬉笑之间,庆幸我们还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坚守。

稳坐在法坛上三光照定,
提羊毫写牒文上达天庭:
都只为纪录片《京剧》狂狞,
害得那诸戏迷不得安宁。
望神圣发慈悲神兵遣定,
灭却了这妖魔黎民太平。

读书笔记:《御碑亭》

很久没有写读书笔记了。上个月在读《古城返照记》上卷的时候,摘录了一篇“戏经”。这本书读至下卷——“梨园盛世”,所载彼时京戏台前幕后的内容,看得人目不暇接。除去一些逸闻轶事之外,这些文字真实地反映了很多如今不见于舞台的剧目,还有一些因为“戏改”而改掉了的演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文字是一批“化石”,在音像采集不甚发达的近百年前,记录下了很多珍贵的片段。读书之余,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化为读书笔记,一来让这些东西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并保留下来,二来也是自己阅读理解加深学习的一个机会。

《御碑亭》这出戏解放后是演过的,但其中的各路神仙早已不见踪影,这种积德善报的因果没有了。柳生春那篇“弃之而已”的卷子能够得中,已经改是在暗场交代。听梅兰芳与谭富英的版本,尚有申嵩询问柳生春有何阴骘的对话,而张君秋与谭富英的版本,则把这一段也抹掉,而是改询问柳生春当日为何来迟,柳的文章也从“不佳”变为“甚佳”。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老一辈艺术家费尽心机地把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从老戏中摘出来,好让这戏能够继续在舞台上演出。其实相对其他一些被动刀子的戏来说,《御碑亭》已经算是改得还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借助《古城返照记》,看一看老的演法,也能从中体会到当初编戏之人所要表达的“冥冥中自有神灵”的果报思想。

顺便说一下,在《京剧汇编》第三十二集中所收的刘砚芳藏本,也是带四功曹和朱衣神的。不过《古城返照记》写得比较生动,比读剧本要更直观一些。若两下比对着读,则最佳。

以下根据书中描述的内容做复述,且只涉及“封建迷信”的部分,其他地方因为和现在流行演法一样,故略去。

碑亭避雨一场,孟月华上场三句摇板之后,两边分上雷公和电母,领四黑风旗过场,后孟月华再唱最后一句“又只见狂风起大雨来临”。待柳生春上场后二人轮流唱二六时,上年、月、日、时四值功曹,每人站一把椅上,左手托红纸帖儿,右手握笔。柳生春唱时,四功曹作书写状,记录柳生春的功德。

在这段上,徐凌霄有一段调侃:

书中代叙,四功曹忙于记录亦当然有他们的使命。因为下面一个男性的唱词是“石板之上权坐定,手摸胸膛自思忖,三更人烟俱消静,男女孤存在碑亭,礼义嫌疑俱要紧,我淫人妇妇淫人,戒之在色心拿稳,怕什么男女夜黄昏”。表明密斯脱柳亦已有冲动性欲的情感,幸而用最后的决心,悬崖勒马,得以无事。女性的唱词内有几句是“莫非前世有缘分,今朝一宿在碑亭,他若问我名和姓,须当说假莫道真,只好听天与由命,怨恨风雨不住声,大家保全是万幸,归家焚香谢神灵”。表明蜜赛丝王已经预备那么一回事,只要事后说个假名假姓就是了,这大概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的一种打算。可是到底没有成为事实,于是上界神仙就认为非常的功德,特笔记录,呈与上帝。上帝龙心大悦,把密斯脱柳的大名登列天榜,遣朱衣神下界保佑着他中了进士。按说这实在不像一句话,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遇到一处,只要不犯性交就算莫大功德,好像男女邂逅,就有个必须性交的常例,不能不算是奇谈。然而旧礼教之下确有这一类的奇怪观念,一个男性文学不好,只要遇女性而不发生性交,就可以得进士,进士来得如此容易,又何怪乎新潮流中的男性,只要专研性交,就可以得博士呢。

徐凌霄的调侃抄录已毕。虽然语带戏虐,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戏改后,柳、孟(徐文中“蜜赛丝王”即指孟月华,盖其为王有道的夫人)二人都很守本分,柳生春尤有正义感,这是戏改改得好的地方。若按此演法,再恢复上四功曹记录功德,则应是最完美的劝善吉庆大好戏了。

避雨一场后,四功曹上场,把笔记交与朱衣神。接下一场申嵩上,上四房官,打躬,每人递一本荐卷后下。申嵩取第一本念,点头赞赏“此卷可取”。取第二卷念,皱眉道:“此卷不佳,弃之而已”,便扔到桌底。一旁朱衣神拾起,复放回桌上。此时申嵩取第三卷念,赞赏“此卷甚佳,可以取中”。又取一卷,念罢发现“此卷方才归于落卷之中,如何仍在桌上?”再看一看,道:“此卷不佳,实实难以取中”。扔到地上,再取第三卷,此时朱衣神又将卷捡起放回。申嵩读罢第三卷,再取一卷,发现“此卷弃之二次,为何还在桌案之上?想是此人积有阴功,待我仔细看来。”此时仆人上场报,说身后有红衣老者喜笑点头。申嵩恍然:“此人文章实在不佳,怎奈阴功浩大,只可取中榜尾,再作道理。”

这出戏涉及“封建迷信”的部分就这些了。徐凌霄在书中描述的这场戏没有最后的《金榜乐》,只到“休妻”便结束了。徐凌霄借着书中老章之口,阐述了这出戏的两个疑点,也颇有意思:

第一,王有道出门赴考,接着就是孟月华回家上坟,在娘家没有过夜,就赶回婆家,因为避雨到天明回家,接着王有道就考罢回来,接着就报告王有道得中进士,统共算起来不过一天半的功夫,连赶考、作文、出场、出榜,就都弄妥当了吗。第二,王家没有人看门户,陪伴小姑,所以孟月华才急于回婆家,王有道回家见是妹妹开门,才问嫂嫂为何不来开门,可见家中始终只有两个女性,何以到了雇车,就来了这个苍头,难道说这苍头是专管雇车,不管门户,订过合同的吗?

对于第一点,徐凌霄在书中也做了解答,从中亦可让人体会出中国戏曲之妙处:

要按实在时间演来,这出戏可没有完了,所以只可如此迁就着,把情节层次表明就是,在事实上虽然不合,在戏剧穿插上倒颇合于艺术的剪裁。这些地方万不可看得太实在,否则戏剧无一可通。

而徐凌霄对于苍头的出现则不认可,认为是“无端”出现,“把戏里要素冲散了”——即“家中无人”的重要性。“戏改”的诸位大人显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固然把一众神仙都砍掉了,这个苍头却仍然在王家晃荡,不甚合理。

徐凌霄看戏,很多切入点非常独特,也正是这部书有趣之处。

本篇笔记到此为止。徐凌霄原文抄自《古城返照记》第二十一回。

《古城返照记》中的“戏经”

近来在读徐凌霄的《古城返照记》。徐先生掉的书袋有一多半与京戏有关,用唱词调度做比拟可谓信手拈来,使得整个故事读来趣味丛生。上卷虽曰“宦海沉浮”,不似下卷“梨园盛事”那样点明了与戏相关,但上卷对于清末民初的京戏圈子还是有所提及。其中第十回“听戏有戏经戏迷只捧京朝派,点菜报菜名名士难过权势关”中,借主人公陆贾的口,讲出了一个在北京看戏的要领,所谓“在北京做名士的妙诀”。这八条“戏经”,有其夸张之处,对彼时所谓“京朝派”戏迷做了犀利的讽刺,同时我们也可以一窥那时内行戏迷的“风范”,甚至可以借此演绎出新时期的“戏经”来。全八条摘录如下,与同好共赏。

第一条“戏要听”,戏只要听,不要看,耳目两官去一官。

第二条“记术语”,须随时找个戏班子里的戏篓子或票友之类,问几个术语行话,如吃螺丝、洒狗血、马前、叉车、拉屎之类,常常放在口头嚼念嚼念。

第三条“注意伶人的家长里短”,要常常打听某伶某班出身,或是票友,他师父是谁,他师兄是谁,他爸爸是谁,他哥哥是谁,他兄弟是谁,他老婆是谁,他什么时候娶亲,什么时候养孩子,什么时候搬家,什么时候上街买东西。

第四条“谭鑫培神圣不可侵犯”,凡是老谭演的戏,不论场子词句都要归功于他,多多的恭维。

第五条“骂外江派”,不管是戏,是伶,只要不是北京或久走外省的,只管骂,只要能骂外江,就算京内行。譬如说到李吉瑞,你就说去杨小楼何啻万里,说到《独木关》,你就说比《长坂坡》相差万里,说到《宝莲灯》,你就只认可那盘问儿子的那一段,作为神人授给北京伶人的秘本,演上《闹学打灯》,就算他京式上品的全本《宝莲灯》,你若是顾名思义问《宝莲灯》三字作何讲解,再等而下之,讲起宝灯救难救母完劫来,你可就是外行了。

第六条“捧角”,角色说全了有十行,说简单一些,也有生旦净丑末。可是北京最时髦的老生是谭鑫培,武生是俞菊笙、杨小楼,提起谭鑫培来,不妨抹倒一切,刘鸿升汪笑侬固然是一骂了之,就是汪大头孙菊仙也要说他个三长两短,务必把老谭说得像秋定文的朱夫子一样,谁要与老谭稍有不同,便是异端邪说。俞菊笙杨小楼也是如此,哪怕他把《艳阳楼》、《铁笼山》、《金钱豹》、《莲花寺》、《状元印》那些武花脸的饭抢个一干二净,你也要说他是武生正宗,哪怕他们连唱四句原板都怕荒腔滑调,你也要说武生带唱工的戏本是外江派,不登大雅之堂。你还要替他们立个名词,叫做开脸的武生,武生的正宗。

第七条“腔板字味派”是讲听戏的要素。腔就是唱的急徐高下长短曲折。板就是长短节奏的符号。字就是字眼的念法,讲的是四声分明,五音准确,有发有放有收,有尖团有阴阳样样具备,罗罗清楚。

第八条“戏情对不对,要以伶为准,不可以戏为标准”。譬如崇拜谭鑫培,你就替他想出种种说法,说他如何体贴入微,恰到好处。那些别有体会,不同于谭的,你亦可以不假思索骂了再说。譬如崇拜杨小楼,哪怕他懒得刀花都不耍圆,两腿画个圈就算走了边,你也要说他雍容大雅,与众不同。哪怕他翻来覆去尽闹《长坂坡》、《铁笼山》,你也要说这才真正武生好戏。谭鑫培说刘鸿升的《斩黄袍》不该喊两句梆子,失了皇帝身分,你万不可说这出原来就没有打着给赵老大留身分,更不可说你谭鑫培唱《胭脂虎》为什么也唱句梆子,为什么不替李大元帅留下身分。还有些谭迷说刘鸿升的《斩子》,见穆桂英不该骇得帽子压了头皮,失了元帅身分,不像他们谭老板始终板着面孔,十分正经。你也只可顺着他们说。若是问他,既然板着面孔,何不将穆桂英一齐开刀,谭老板演《汾河湾》见鞋起疑,发生酸素的时候,何尝不帽子压着头皮,他的王爷身分何在?这样反面抗议虽然合理,亦是使不得的。总而言之,戏情戏理都要随着各人所拥戴的伶人为转移。

新春话《骂曹》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没有年三十直接过初一的年,总觉得有些匆忙了点儿。大约也是今年梨园没来得及提前排出新春特辑水牌子的原因吧(把责任推给历法了)。不过特辑照例已经开锣了,连续十天,希望大家喜欢。在此也给大家拜年了!万事如意!阖家欢乐!按照老规矩,贴一张加国农历年的纪念邮票——不过这蛇的设计真是太难了,不那么容易能给画得让人看着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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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公历一月一日“偷走”了“元旦”这个名号后,留给农历正月初一的就只有“春节”这个称呼了。不过老戏里面,“元旦”自然是指我们今天要过的这个年。新春的舞台上都会是有吉祥好戏,即便内容不吉祥,名头有个好彩也是可以的,比如像《搜府盘关》,明明都要“三更时分斩杀世子”了,因为有唤作《黄金台》,而受到欢迎。据吴小如先生讲,早年马连良在元旦爱演《借东风》,取“一帆风顺”之义;而谭富英则爱演《定军山》,取“一站成功”之义。另外谭富英也会贴《骂曹》,因为该戏又名《庆贺元旦》。

《击鼓骂曹》这戏发生在元旦,戏词儿里说得明白。祢衡在曹府门前唱到:“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装疯魔骂奸曹”。按说这词儿其实不太好,“不祥兆”都出来了。不过,这只是给“贼”的,所以咱们这种好人家自然不用上心,只是围观看个热闹而已。

初进番邦的时候,身边的戏曲音像资料不多,那会儿网上的资源更没有现在的丰富。为数不多的几盒磁带里,就有一盘是杨宝森的《击鼓骂曹》。有一段时间一直听这盘带子,以致《击鼓骂曹》整出从祢衡到张辽的词儿都熟透了。

起初觉得祢衡在骂曹之后被“列公大人”相劝了几句,性情就立刻转变,未免太快了些。“自古道责人先责己的过,手摸胸膛自揣摩”之后,就“罢罢罢”暂息心头火,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因为相劝的言语里有威胁到自身性命及家属生存的话,“一家大小依靠何人”,祢衡的转变倒更像是为了保全家小而做的不得已之选。后来才明白,京剧不善表现人物内心变化,非此一剧。试看《战太平》之花云,几分钟前还“大骂贼子北汉王”,转眼间就“无奈何跪在宝帐上”,接着又是一“呸”,“你老爷愿死不愿降”。倒是《三国演义》原文上祢衡的性格始终如一,“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

祢衡在回答曹操问“老夫奸在何处”的疑问是,并没有抓住重点。看看祢衡给出的理由:“他自幼儿举孝廉官卑职小,他本是夏侯子过继姓曹。到如今做高官忘了宗祧,全不怕骂名儿在万古留标。”说白了就是一个事儿:曹操不是老曹家的。没错儿,曹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曹嵩(夏侯姓)给过继到曹腾家,全家才开始姓曹,可这实在表现不出曹操有什么奸诈之处。曹操这个“把柄”在三国戏中总被人们屡屡拿出来说道,人们八卦的心态实在太强烈了。到后面祢衡下去换衣服,曹操对满朝文武问道:“祢衡道老夫奸,老夫我奸在何处啊?”众大臣一个个拍马道:“丞相是大大的忠臣!”曹操又问:“忠臣?”众人肯定地说:“忠臣!”曹操释然大笑。这劲头儿,衬着大白脸,真是一派奸诈之气象,过瘾!

祢衡骂曹前那段“谗臣当道谋汉朝”中,有一句“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手中缺少杀人刀”。须知历朝历代的大奸臣,上场的定场诗中常会有一句“舌尖杀人不用刀”以表示其阴险。这“缺少杀人刀”和“舌尖杀人不用刀”,两下一比,高低立见了,到底只是书生见识。

《击鼓骂曹》不仅别名《庆贺元旦》,还有《群臣宴》的别名。我国自古以来,过节就是吃吃喝喝外带找几个诸如擂鼓这样的娱乐活动乐呵乐呵。过年了嘛,图个乐子。可见,祢衡在这天跑到相府脱光了衣服击鼓骂曹,是多么一件煞风景的事情了。《骂曹》后面的《鹦鹉洲》,也就是曹操借刀杀人的效果,是单独的一出戏(《骂曹》后面的《东郊送衡》也已失传)。好在,《击鼓骂曹》的事收在元旦当日,收得很是时候,好歹这个年大家算在一通热闹之后过来了,至于后面事儿,且先不用提它了。

蛇年大吉!

京剧世界的生活指南:黑洞洞

当你在京剧世界的荒郊野地走路的时候,如果看见前面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儿光亮,那么好事情来了——前面这一片黑暗,不是别的,正是京剧世界里可供人容身之所在。

京剧世界与灯火辉煌的现代社会不同,京剧世界大多是处在古代的时空里。而京剧世界又与古代的灯火阑珊不同,这些建筑物是一点儿灯亮儿都没有的。

这里就体现出在京剧世界生活的人神奇之处,他们可以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判断出——那一片漆黑中更漆黑的部分其实是建筑物。

比如《夜奔》里的林冲,因为“日间不敢走路,只得黑夜而行”。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黑洞洞的”,于是林冲“想是人家村庄”。林冲的这一念之想,足可以说明他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在京剧世界生活的规律。不过林冲有些武断了,那“黑洞洞”的其实只是一座古庙,并非人家。不过如果考虑到黑夜视线不好这种因素,把古庙错看为村庄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天雷报》中,张元秀老夫妻在清风亭碰到状元及第的张继宝之前,遥遥望见“前面黑洞洞有一大户人家”,以为可以去要些残茶剩饭充饥,等走近方看出来原来是这座清风亭。张老两口固然也犯了林冲的错误,但这说明在京剧世界中看到前面“黑洞洞”可以推断出是有人家的规律是有其普遍性的。

在《捉放曹》中,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之后,与陈宫边唱边走。曹操正行之间“紧加鞭催动了能行胯下,黑暗暗雾沉沉有户人家”。这个时候显然天已经黑了,曹操与陈宫住店之后,要的东西是“明灯一盏,暖酒一壶”(之后起初更鼓,陈宫开始叹五更)。在漆黑的晚上,曹操也是通过看到前面有一片更“黑暗暗”的景象,便判断出是户人家。这次曹操的判断比林冲与张元秀正确,果然是个“安歇四方人”的客栈。

“黑洞洞”与住户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们在京剧世界里碰到前方“黑洞洞”便认定非住户即人家?

在《挑滑车》中,高宠与金兵“杀了半日”,把敌人杀得望影而逃。此时高宠抬头一看,“看前面黑洞洞”,立时判断“定是贼巢”,决定“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高宠的这个推论,与前面的几个例子不太一样,即高宠没有认定那“黑洞洞”的是什么庵观寺院房屋楼阁,而认为是敌人的营盘。这个推断比较合理,因为两军对垒,高宠是应该知道敌人驻扎在什么方向。那么当他一望之下看到敌人方向是一片黑洞洞的,无论这黑洞洞的是连营、指挥塔还是工事,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贼巢”是没错的了。

因为《挑滑车》发生在白天,高宠的视野更清晰,因此他的这个例子也更说明问题:战场之上,前方一片“黑洞洞”或“黑暗暗”的景象,绝非自然现象,而定然是因为有人类活动才造成的。至于具体说是人头攒动造成黑压压一片,还是因为人头攒动引起的尘土飞扬,亦或是因为人类活动而产生的各种污染气体,都是有可能的。总之,远远望去这一围人类活动的圈子,就是“黑洞洞“的了。

《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在“智算华容”的时候也是巧妙地运用了这一现象,让关羽在华容小道埋伏,并且放出烟来吸引曹操。诸葛亮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料定了曹操在看到烽烟起处定会认为是故设疑阵,“偏不教中他计”。诸葛亮与曹操的见识是一样的:远远望去一团“黑洞洞”的黑烟,肯定有人活动。

京剧世界中的大户人家,门楼都是漆黑的。比如《打棍出箱》里范仲禹向樵夫询问葛府的位置,樵夫形容那里是“黑漆门楼,八字粉墙”。《打渔杀家》里萧恩向葛先生描述丁府的规模,也是这套词儿。我们知道大户人家的门一般可黑可红,但是整个门楼则绝无漆涂黑色的道理。那么为什么他们会有“黑漆门楼”呢?必然是这些富人们在家光顾发展生产而不重环保,作业产生的废气太多,才把自家的门楼都熏黑了。

由此可见,在京剧世界中,人们见到前方一片“黑洞洞”的时候,会先下意识地反映那里一定是有人出没,进而认为一定是住所了。越黑,说明这里发展得越先进。

这么看来,京剧世界与现实社会在这一点上并无太大区别。看看现在“一霎时白茫茫满江雾厚”的北京城,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在京剧世界里,“黑洞洞”的都是“人烟”的代名词了——我们早已在那里见识到了污染的厉害。记得十年前有个笑话说国际航班飞北京的话不需要导航,到了中国地境后从上往下一看哪儿有一团黑奔着去就好了。如果机长生活在京剧世界,他定然说:“且住,看前面黑洞洞的,定是北京所在,待我飞将过去”云云。

如果在时下北京演《捉放曹》的话……
如果在时下北京演《捉放曹》的话……

(《京剧世界的生活指南》历来是游戏之作,在总结一些京剧规律的同时“借题发挥”一些东西。这次的主题比较明显了,冲着华北地区的雾霾来的。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关于京剧中“黑漆门楼,八字粉墙”这个说法,潘侠风先生早有考证,应是“合脊门楼”的讹传。京剧中“黑”与“合”上口念白均为 hè 音,而“合脊”是指两条脊合在一起的门楼样式,比一般门楼要大一倍,再加上八字形的粉墙,开阔威势,当是大户人家的气象。上文中用讹误了的“黑漆门楼”作“熏黑了”之解,实乃“歪批”。另外,北京为了奥运会治理的空气在前些年还是有效果的,上文中最后的那个笑话前些年已经没有市场了。最近连续多日的雾霾确属极端,也当继续坚持治理的力度为好。而近来全球有越来越多的极端天气出现,比如多伦多这俩礼拜时而零上十几度,时而零下十几度,都是不正常的。节能减排终究是全人类的事儿,应该引起所有人的重视才对。不然,以后生活在京剧世界里的外星人会在飞碟上遥望而言:“且住,看前面黑洞洞的,定是地球所在。”)

冬天的絮语

圣诞节前的周末,与小豆花以及豆与花的两位娘亲出去玩儿了一趟,前天晚上回来的。

在去佛罗里达坦帕市旁边清水湾海滩的路上,我们的司机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介绍那里一条名叫“冬天”(Winter)的著名海豚。据介绍,这条海豚在小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失掉了尾巴,清水湾海洋馆在救下了“冬天”之后,给它安一个人工尾巴,而这条尾巴使得“冬天”可以像其他海豚那样正常地游水。此后还有据此拍的电影,显然应当是一个励志的故事。

京剧到如今,丢掉的已经不止是一条尾巴了,而且可以想见的是,随着老人们的离世,我们会有更多的东西丢掉而无从拾起。京剧,也不会似“冬天”那样,在换上一些后人补造的元素后,变得完好如初,甚至能凭此吸引更多的观众(海豚显然做到了)。

京剧似乎更像真实意义上的冬天,尽管多伦多人“庆幸”今年冬天已经不冷了,但是26日晚上开始下起的一场大雪,终还是把整个城市用银妆包裹起来。于是新闻把这场雪称为“迟来的白色圣诞”。是的,圣诞那一天没有什么冬天的氛围,但这场雪迟早是要下来的。大雪过后,放眼一望,冬天的寒意立时可以感到了。

在出门前一天,看到了张学津去世的消息,很是伤感,当天做了几个录音专辑到梨园和红毹艺话,权作纪念。到机场等飞机的当口,看了一下新闻,看到了姜凤山去世的消息。到坦帕市的第二天,又看到朱云鹏去世的消息。真是没想到,老一辈的艺术家在年底前竟这样接二连三地过世,一霎时,犹如年中六月时艾世菊那一批艺术家去世的情形再现,让人唏嘘。

因为出游,所以梨园一般在圣诞前后的年终迎新特辑也就推迟了几日,今天开始更新。也因为之前没有倒开功夫,所以今年这期没有排出水牌子来。不过也好,没有水牌子就权作给各位惊喜吧。所幸库存尚丰,拣一些比较好的录音出来还不是件难事儿。当然,录音的数量理论上是一个有限的值,而这也就意味着梨园不可能无限地这么更新下去。什么时候到头儿呢?不清楚,但它总是有尽头的。

亦如身归道山的老艺术家们,我们也很清楚无论他们之前多么高寿,这一日也总会来临的。京剧是在缓慢地凋零,自然也不会是无限凋零下去,要么凋零至无,要么涅磐再生。

扫兴的话到此,算是年终前的絮叨吧。新一年就要到了,附上一张在坦帕拍到的圣诞树照片,这也是本 Blog 一个传统项目了。今年这树来自南边儿,所以从周围的植被来看,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是冬天。这也好歹有些积极的意义——无论我们眼前的光景是怎样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总还是有春意盎然的地方。

坦帕市街头的圣诞树
坦帕市街头的圣诞树

《草船借箭》中的数学问题

今天就和着玛雅人预测的“末日”将来临的日子,据《草船借箭》的场景编了个段子。于是又想起来了这个“数学”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了,趁着这次又想起来了,赶紧记下来。这么严肃的问题,得在末日前抛出来,要不然来不及了。

京剧《草船借箭》里,鲁肃去探视诸葛亮造箭的情况,询问进展。诸葛亮假装忘记,做出惊惶无措的样子,使得鲁肃这位老实人见了很想帮助他,也才有了后面鲁肃对于诸葛亮“快船二十只、束草千担、青布帐幔、锣鼓全份、每船上三十名水军、备酒一席”这样的要求应有尽有的答复。

回顾一下当时的场景:

诸葛亮 (白) 啊,鲁大夫。山人也无有什么要紧之事,大夫替我担的是什么忧哇?
鲁肃  (白) 啊?昨日你在帐中立下了军状,三天造齐十万枝狼牙。你的箭在哪里?我是怎么不替你担忧?啊?我怎么不替你担忧哇?
诸葛亮 (白) 哎呀,怎么还有此事么?
鲁肃  (白) 啊?
诸葛亮 (白) 我倒忘怀了!
鲁肃  (白) 哎呀,他倒忘怀了!你看、看、看!
诸葛亮 (白) 哎呀呀!大夫,你我算算日期吧。
鲁肃  (白) 好,算算日期。
诸葛亮 (白) 昨日,
鲁肃  (白) 一天!
诸葛亮 (白) 今日,
鲁肃  (白) 两天!
诸葛亮 (白) 明日,
鲁肃  (白) 三天!拿来!
诸葛亮 (白) 什么?
鲁肃  (白) 箭哪!
诸葛亮 (白) 哎呀呀,我是一枝也无有哇!
鲁肃  (白) 啊?无有箭,怎么样啊?
诸葛亮 (白) 啊,大夫,你要救我一救啊!

诸葛亮当着周瑜的面儿许下三天之后有十万狼牙箭,在剧中是“昨天”的事儿。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假设“昨天”是十一月一日(十一月二十日诸葛亮就到七星台祭风去了)。古时候十二个时辰是一天,合现在二十四小时。还是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用现在大家熟知的单位——小时,来讨论这个问题。

诸葛亮三天为限造箭,周瑜自然是希望他失败了,因为三天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我们如果以周瑜的心理来理解这“三天”的时间,也就是现在说的72小时。在立军令状之后,72小时一过,诸葛亮就得有十万狼牙箭。因此,这72小时是“三天限”这个定义的最短时间长度,80小时也可以算是三天,85小时也是,总之只要不超过四天即96小时,都是“三天”这个概念。也就是说,诸葛亮要在立军令状N小时候交箭,其中N大于等于72小时,小于96小时。当然,周瑜一定认为N等于72小时了。

这时候我们进入到“今天”,具体说就是鲁肃与诸葛亮对话的那个时候。此时距离“昨日”立状过去多久了呢?鲁肃已经数清楚了:“一天”。这一天的长度也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字,正常来说,应该是24小时。但这里面肯定还是有误差的,比如23小时也是可以的,28小时也是可能的。这个差值不能无限大和无限小,总是有限度的,因为如果差出超过48小时,就不是一天的事儿了,而是两天。如果站在周瑜的立场,当然希望时间过得越快越好,72小时越早过去越好。

所以我们这里如果取最坏情况(最坏情况当然是相对诸葛亮来说的了)来假设:诸葛亮在十一月一日凌晨零点立军令状;鲁肃在十一月二日夜里二十三点五十九分见到诸葛亮并进行了上面的对话,那么这会儿时间已经过去了47小时58分,距离十万狼牙交付的截止时间还剩下24小时2分钟。

这是最极端的情况,如果不是这种极端情况的话,在鲁肃与诸葛亮讲话的时候,诸葛亮所剩下的时间只会比这24小时2分钟要更多,而不会更少。

这时候诸葛亮又数到“明日”,鲁肃那边也就数到了“三天”,于是说道“拿来!”显然,鲁肃认为,“昨日”、“今日”、“明日”是三天时间,那么“明日”就是交箭的日期了。

大错特错了。即便是上面最极端的情况出现,“明日”也即十一月三日一天全部过去,诸葛亮也还是有两分钟的剩余时间。即:交箭的时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明日”,而肯定是要到“后日”十一月四日才对。

鲁大夫过于“老实”,在诸葛亮“昨日”、“今日”、“明日”这么一数之下,也就“一天”、“两天”、“三天”着应下来了,于是把交令的日子错误地算成了只距立军令状两天之遥的“明日”,而把“明日”代表的“第三日”与“三日后”弄混淆了。

当然,从戏文本身来说,迫在眉睫的“明日”就要交箭的设定,使戏剧冲突一下子显出来了,远比说咱们俩数日子吧,“昨日”、“今日”、“明日”之后还有个“后日”要好得多。

不过,你也不能排除编戏的人不会数数 表情

从杨四郎见夫人说起

因为“投敌”主题的暧昧,京剧《四郎探母》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曾被禁演过。国共两头儿都是禁过的,显然这与意识形态无关。台湾那边儿禁了之后,艺人们曾经试图给杨四郎的投降附会上更光明的理由,妆扮成一个敌后间谍。回营探母只是表面现象,暗地里是“天门阵图随身带”。

大陆这边儿,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有过一阵关于是否应该恢复《四郎探母》的讨论,之后该剧便算是一马平川了。全须全尾的《四郎探母》不断地被搬演,甚至都有泛滥的趋势,有了“探不完的母、起不完的解”的说法。

近些年,有专家看不惯《四郎探母》了。他们认为杨四郎回营探母也就罢了,叛国投敌也已经揭过去不说了,可是他探母之余,还要“到后面看一看受苦的女裙钗”——四夫人孟金榜,这就太不合理了。专家们考证,杨家将到前线打仗带着女眷很不合适;专家们继而又指出,杨四郎国内还有一房妻室,与我国“一夫一妻”的法理不容。不容怎么办?专家们就把这段给砍掉了。

专家们的说法自然是可笑的,因为他们是在拿现行的法理来衡量一段古代的故事。如果真要符合我国法律政策的话,杨四郎压根儿就不应该存在,因为佘太君已经严重超生了。不去管专家们,先聊一下戏吧。

杨四郎见妻这一段戏,其实并不长,不到十分钟,要是光为了压缩时间则大可不必砍掉。四郎与夫人见面之后都是一惊,分向旁边的八姐、九妹确认,然后两人叫头、痛哭,格局与四郎见娘一段相仿。之后四夫人唱四句流水,末一句问道“你在何处把名埋?”四郎唱快板,虽然最后以“也免贤妻挂心怀”作结,但四夫人还是听到了中间那两句“萧后待我的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表示不满。四郎这时候有三句唱:“我的妻休把夫来怪,丈夫言来听开怀:夫妻们恩爱似山海……”之后哭头,紧接着谯楼上更交四鼓,杨四郎意识到需要急回番邦,便要辞妻起行了。

四夫人“听一言来奴不爱”的理由,自然是杨四郎在番邦招了驸马,又娶了一房妻室,而自己在宋朝这边守节。而杨四郎应付四夫人的三句词儿很值得玩味,他等于什么也没有解释。头一句是先安抚妻子不要动怒,二一句大水词儿是要解释的前奏,三一句是典型的讨好之言,无非是说固然我又娶一房但咱们夫妻情份还在,而至于怎么个“山海”样,却尽在不言中了。这句也有唱作“夫妻只哭得肝肠坏”,效果和后面的哭头一样。杨四郎究竟想说什么呢?恐怕这种情况下他是说不出什么来的。面对为己守节的妻子,自己无疑是于大义有亏的。这种时候,作为女性的一方,无论是代战还是孟四夫人,都是一种“你可把我给坑苦了”的无奈,加上杨四郎的尴尬与夫妻重聚的百感交集,这里面是很有看头的。

所以我们看到,尽管古今很多法理不尽相同,但涉及到一夫多妻的情况,在舞台上古代人物的表现也都是在人情事理之中的,剧目并不因为有封建的纲常而把人物都塑造成一夫多妻的拥护者。从古至今的艺术作品一直是将一对一忠贞不渝的爱情作为歌颂的对象,因为这是一个不变的价值观。停妻再娶的行为,在封建社会也是要受到或多或少的批判,而受批判程度的大小则取决于原配妻子的反应。如果原配“通情达理”不去计较,三个或多个人那么“其乐融融”地过下去也不是没有,比如意淫到极致的《红鬃烈马》。可即便是《红鬃烈马》中的薛平贵,《赶三关》中在代战公主逼问谁是王宝钏的情况下,尚于心有愧结结巴巴地说道“乃是……孤的前妻”;《武家坡》中与王宝钏提及“西凉国女代战”的时候,亦是犹豫。编剧更在《赶三关》中通过宾鸿大雁的口道出“平贵无道”这样的话,无疑是对其逍遥西凉忘怀结发妻的咒骂。

不过当今社会,停妻再娶似乎已经不再受到道德上和舆论上的什么谴责。固然社会更加开放,但并不能因此把社会文明的底线拉低。从影视作品对于婚外恋的暧昧宣传,到今天如韩寒《南都娱乐周刊》之流大肆宣扬有悖婚姻爱情基本价值观的狡辩之词,甚至有人为此摇旗并为“一夫一妻制的受害者”呼喊,这已经不只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而是挑战人们的三观了。

在男女平等的文明社会试图宣扬男尊女卑的旧封建思想,与用现代法理来约束反映古代故事的剧目一样,都是反时代的,都是可笑的。

《危险关系》的戏中戏

距离上周一与小豆花陪同豆妈去看电影《危险关系》在多伦多电影节的首映已经一个礼拜了,近来琐事较多,一直没空写一下观后感。眼看再不写就拖得太久了,而且还有记忆越来越模糊的危险,所以赶紧趁着还记得,写点儿东西出来。毕竟这是第一次现场去看一个国产电影的首映,还能看到舞台上活蹦乱跳的星儿,比如章子怡、张东健、卢燕什么的。之前两天还去了阿部宽《罗马浴场》的首映,也是很新鲜的。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影评,也就不需要帖到戏考的 Blog 来了。显然,这是和戏有关系的。这些年拍的民国题材的影视作品里总会有一些唱戏听戏的场景,不知道是一种流行还是什么?《危险关系》也不例外,有一场谢易梵和外婆及杜芬玉去戏园子看戏,还有一场是外婆在别墅里清唱。单就这戏中戏点评些个吧。

《危险关系》海外版海报
《危险关系》海外版海报

这并不是说整部电影就没什么好评论的了,不过这就有些属于“题外话”的范畴了。等回头豆瓣那边儿正式把影片列为“正在热映”的时候,再去那里细评吧。在这儿简单聊几句。简而言之,片子的三观不正,尤其是影片的时代设定是东三省已经沦亡的三十年代,片中的主角儿却都是沉溺于那“危险关系”中,目睹街头和戏园子里的抗日游行传单也都不为所动,于民族大义有亏。(注意:下面会有严重剧透,不喜者请跳到下一自然段。)当谢易梵驾车赶赴杜芬玉的住处时,眼见街头纷纷呼号救国的学生们,传单如雪片般飞洒。谢易梵顿了顿,翻身下车。看到此时小豆子还以为这位花花公子是幡然悔悟,终于想明白了国家与私欲的孰重孰轻,准备投身救国运动。哪知谢易梵并非大彻大悟,只是弃车欲狂奔至杜芬玉处而已。大失所望。转眼,谢易梵就被混在队伍里的戴文周一枪击中。可惜,影片错过了可以升华的最后机会。

戏园子看戏一场,我们从贝贝妈口中得知当晚有“尚小云”的《四郎探母》。后来台上果然有个杨四郎“自思自叹”。当四郎念到“思想起来,好不伤感人——唉——也——”的时候,镜头给了杨四郎一个特写,银幕下方也就给出了“唉!人也!”这部分的字幕。不过这句的英文竟然写的是“Oh! Humanity!”搞翻译不能这么断句吧?

杨四郎在台上开始唱“杨延辉坐宫院”,贝贝则假装肚子疼而跑去与戴文周幽会。贝贝妈因为不放心女儿,想去探视,莫婕妤正然拦阻不住,舞台上面“尚小云”的铁镜出场了,台下立刻轰动,贝贝妈也因此转回来看戏。此时看台上,这位铁镜公主自己一人儿晃荡着就出来了,头前也没有丫鬟引路,喜神阿哥更不知所踪。得亏这电影没再往后演,不然这场戏可就演不下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台上换戏码了——《岳母刺字》。电影安排这个戏的目的无非是要说东北沦陷,大家应该精忠报国。但把这么一个小戏《岳母刺字》安排在大戏《四郎探母》之后,还是放在“尚小云”唱铁镜公主的《四郎探母》之后,这么派戏明显有问题,不合道理。

戏演到岳母刺字已毕,岳飞起身,唱西皮快板。那一段唱显然是1955年中国戏曲研究院据老本《岳母刺字》改编后的词儿,民国时期不是这么个演法儿,穿越了。

当岳飞唱到最后“落得个凌烟阁上万载名扬”的时候,突然爱国青年站出来开始散发抗日的传单,一时间台下大乱。接着电影就演警察怎么追捕爱国青年、杜芬玉如何掩护这位先夫的学生等情节。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听一耳朵台上的戏,岳飞又在那儿唱“万载名扬”。就说刚才那句被搅了,也不至于这么半天还在这句上面吧?

这时电影又犯了很多影视作品也经常出现的错误:岳飞的“万载名扬”的腔儿还没拖完,还“áng áng áng”地唱着呢,底下观众就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观众朋友们,您这样是在起哄叫倒好。真是好腔儿,您等人家唱完了再鼓掌喊好可以吗?

掌声中,岳飞、岳母、岳夫人站作一排谢幕。又穿越了。谢幕这套把式是从国外流传到中国的,等应用到京剧头上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了。

顺便说一下,电影里京剧演员的扮相真是不好看,有种草台班子的感觉。

电影另外一场涉及到京剧的部分是卢燕饰演的外婆在别墅里一边写大字一边唱《沙桥饯别》里的“提龙笔”。这段倒是应景。据查卢燕的母亲是京剧坤生李桂芬,不知道这段唱是否继承于此,也不知道是否是老太太自己唱的,倒是中规中矩。

撇开电影本身的优劣不提,只从这些涉及京剧的细节之处来说,《危险关系》本应该可以做得更认真细致一些。想起坐在二楼观众席观影的陈凯歌导演,不知看罢是否有《梅兰芳》似曾相识的感觉?

多伦多的日历尚停留在九月十八日。写了一篇设定在东北沦亡时代背景的电影评论,说不上纪念,因为影片本身的是非大义都很模糊,搞不清要颂扬什么,批判什么。只希望在每逢国难之时,能少一些游走于各种“危险关系”的名流吧。

宋院长讲座的小结

中国国家京剧院宋官林院长8月24日晚在多伦多艺术中心所做的《走近京剧——感受东方艺术之美》讲座语录,经过两天分阶段的听写,已经整理完毕并分批发到了豆瓣广播和新浪微博。趁这个机会说点儿与这个相关的话,并把整理好的全部语录一并发到这里,立此存照。

整理并发文的第一天,有朋友留言问了一些问题,比如是不是写讲座稿的人不懂戏把院长坑了?当时为了方便集中回应,写了如下文字:

宋官林院长这次讲座,从现场看,应该是有个提纲,大约和台上打的幻灯片内容差不多,框架而已。其他大部分都是临场发挥讲的。所以有时候即便是忘了词儿,都无法看下面的稿子,只能自己编词儿了……当然,院长脱稿的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

当天活动的新闻配图——剧场不让照相
当天活动的新闻配图——剧场不让照相

宋院长那些雷人的话语,是临场发挥或者忘词儿之后编出来的东西。当然,不排除有前言不搭后语导致上下两句连起来很奇怪的可能(比如1790年清末那一条)。可无论如何,宋院长临场发挥出来的词儿错漏之多,恰恰反映了他对于京剧基础知识乃至常识的不熟悉、不了解,或者熟悉、了解得不透彻。很多时候,如果我们对一个事情一无所知,很可能是直接回避掉;而正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时候,最容易言多语失,反而露怯。宋院长正是这种情况,因此他能顺着给好的框架提纲发挥出一些东西来,比如把生行分出老生、小生等等,但是再往深了说,就进入了生疏的领域,开始胡说,把小生粗鲁地定性为“未婚的男人”。

这是比较可怕的地方,这次把语录整理出来晒到网上的一个目的也是让大家看看这个可怕之处。作为国家级京剧院的院长,对于所在领域的认知如此之浅,也就难怪京剧会是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宋院长在讲座时还提到了中京院的首任院长梅兰芳先生,不知道宋院长会否抚今追昔,感叹一代不如一代?

宋院长在讲座期间向观众前后分别问了三个问题:“第一,1790年的时候为了给乾隆祝寿,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促成了日后京剧的形成(四大徽班进京)?第二,京剧四大名旦是谁(梅、尚、程、荀)?第三,京剧的四功五法是什么(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应该说这三个问题属于京剧最最基本的常识了,但宋院长每每从一群举手抢答的人群里选出一位观众作答之后,都要感叹大家的京剧知识是如何如何厉害。可能,把海外华人的水平估量得过低,是宋院长此次不打草稿就胡嘞嘞的原因?可没了白纸黑字的草稿,倒把宋院长的真水平给显出来了。

讲座结束的时候,宋院长说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但是台上台下的互动仅限于上面提到的三次问答,宋院长根本没有向台下询问有任何意见否。请批评指正的话音刚落,鞠了一躬,接着就又回到讲台开始主持下面的节目。既然高高在上而没有打算向观众下问,那还说什么漂亮话,不如直接说“如果有讲的不对的地方请谅解”来得更实在。

把宋院长的语录整理出来,让更多的人直观地了解到现在为数不多的被体制养着的京剧院团的领导是怎么一个状态和水平,也算参加这次讲座的一个意外收获吧。顺带着,给大家带来一些欢笑。其实,欢笑伴随着的无疑是苦笑。我等戏迷,也恰如《三堂会审》里潘必正说的那样,黄连树下抚瑶琴——苦中取乐罢了。

这场活动之后,小豆子对小豆花说:“这票真贵啊!”这自然是拿讲座的质量、演出的比重与票价做比较得出的结论。当然,如果宋院长有机会看到以上和以下这些,并知耻而后勇,努力提高自己并把本职工作做好,那这就是件回本儿的买卖了。

#宋院长多伦多讲座雷语#

  1. “今天晚上这样一种形式,是在我们中国国家京剧院五十六年历史上的第一次。”豆按:身为1955年1月成立的京剧院的院长,在2012年8月讲出上面这样的言论,只能说明,宋院长拿着的还是2011年时候的稿子。
  2. “京剧,不仅是属于中国,属于中华民族的,它也是世界文化大家庭中的一朵艳丽的奇Ba。”豆按:奇Pa吧?
  3. “到了元代,就出现了中国戏曲——元曲、元杂剧:《西厢记》、《桃花扇》、《赵氏孤儿》等等。”豆按:清朝的孔尚任穿越了……
  4. “中国京剧的形成,京剧艺术的形成,是在1790年的时候。1790年的时候呢,因为实际上中国到清末是最腐朽的。”豆按:乾隆之后就是宣统了吧?
  5. “(徽班的艺人)博采众长,昆曲好的东西,秦腔好的东西,京戏……京调……就是当时曲剧,各种曲调都在北京出现了……”豆按:宋院长是想说建国后出现的北京曲剧已经在清朝被徽班艺人借鉴了么?
  6. “它为什么叫‘京剧’呢?因为当时它是都城是首都,它所以说是首都出的戏,它就是称为‘国剧’。要是北京的地方戏的话,它应该用北京的京韵大鼓的腔调。”豆按:这是什么带穿越的因果关系?
  7. “那么它念白,中州韵,湖广韵,跟北京没什么关系。北京只是吸收了一种,就是生旦净丑,丑行念白,它是北京的方言。”豆按:所有念京白的非丑行和念韵白的丑行都哭了……
  8. “京剧经过了在1840年的时候,开始形成了基本的形态。1790年四大徽班进京,成为京剧形成的一个……经典。1840年它的基本形态开始形成。但是1840年的时候中国发生了鸦片战争。但是京剧艺人为了这门艺术,仍然不断地艰辛拔萃……”豆按:没听明白。
  9. “京剧演员改行,不再从事了,我去做别的。比如我去唱歌,刘欢、屠洪刚;当话剧演员,目前最走红的,徐帆;当影视明星,袁泉,等等等等。”豆按:刘欢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10. “说京剧演员改行去从事话剧、音乐、影视,都有成功的先例。有成为名家的,成为明星的……到目前我没发现有一个舞蹈演员、芭蕾舞演员、歌剧演员、话剧演员改行做京剧。京剧演员的难度非常大,基本上都是八岁九岁开始训练,压腿弯腰翻跟头。”豆按:下海的票友呢?
  11. “打击乐由司鼓、大锣、铙钹、小锣四件乐器组成,其中最主要的是司鼓。司鼓,是我们京剧乐队当中的指挥。不仅是京剧乐队的指挥,也是京剧演员的指挥……现在邀请我们大陆最杰出的司鼓演奏家李金平跟大家见面。”豆按:院长没搞清楚“司鼓”和“板鼓”的区别。
  12. “这次我来美加之前,带我们另外一个团到了德国汉堡。因为德国汉堡是著名的戏剧家莱辛的故乡。我们去演了一个完整的大戏《逼上梁山》。”豆按:当时听讲座时很好奇,中京院竟然拿着延安时期的改良戏跑到德国去演。回来看报道,敢情演的是《野猪林》嘛。这是两出戏!
  13. “京剧呢,它的念白有韵白,一个在京剧舞台上有地位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常常念韵白;小人物念京白。”豆按:九千岁,您和同样是有地位有身份有文化的宋院长都可以念韵白了。
  14. “《拾玉镯》这个戏表演了一个年轻的少女叫孙月娇、孙玉娇,在一天她的父母都外出了,她一个人在家。”豆按:院长把玉姣说成月娇大约是嘴里绊到了,可孙玉娇不是“不幸爹爹亡故”了么?莫非亡故的是玉娇的爹爹,和“孙寡妇”出去的是玉娇的父亲?
  15. “(《拾玉镯》喂鸡、刺绣的)整个这个过程,都通过我们京剧的‘手眼身法步’来表演。既是对生活的再现,又是对生活的表现,同时又是用京剧的、中国的、艺术的方式来表现这一过程。”豆按:这个说法儿太抽象了,我们还是看唐禾香的表演吧。
  16. “京剧讲生旦净丑。生,京剧舞台上的男人:老年男人,老生,或者说中老年男人,老生;未婚的男人,小生;武将,武生。”豆按:好新颖的分类方法,只怕小乔、白娘子、穆桂英、樊梨花等等一帮女士都不会同意宋院长这种说法。
  17. “旦,京剧舞台上的女人:有修养的,或者结过婚的女人,青衣;没结婚的少女,花旦。”豆按:院长很喜欢用婚姻来做分类。
  18. “净行。以演唱为主的,铜锤花脸;带武的,以武见长的,武花脸。净行。”豆按:架子花哪儿去了?另外,“带武的”这说法真专业!
  19. “所以我们中国的剧目浩如烟海。我们常讲,‘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尽的……元明清’。”豆按:至少宋院长的历史大时间轴没搞错。
  20. “我们怕外国朋友听不懂。我们常常去演一些《三岔口》这样不说话的戏,选择一些像《打渔杀家》这样的演唱很少这样的戏。”豆按:莫非在外国演出的《打渔杀家》是教师爷唱主角不成?
  21. “《红灯记》是我们院的老艺术家留下的一笔宝贵的艺术财富。这个戏现在目前在大陆仍然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每年有几场演出。现在已经推出第三代的红灯人。第一代钱浩梁、刘长瑜、高玉倩。”豆按:“红灯人”?还霸天虎呢!再者,钱浩梁是第一代,置李少春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