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的乌鸦

看李和曾音配像的《打渔杀家》,那段著名的西皮快三眼,又涉及到乌鸦的问题。李和曾的这个改动很有意思,较以前提到的不同,甚至有可爱的一面。上句虽然依旧是“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不过下句改成了:

飞过来叫过去好不快活。

关于乌鸦的话题以前提过,所以今天不重复了。不过,一只“快活”的乌鸦在萧恩家门外飞过这样的场景,其实挺卡通的。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老一辈艺术家对改动某些唱词的无奈之处。

今天的文化环境,无论从思想上还是政治上,都比当年要宽松得多,不过,宽松的环境并没有阻止住对戏词的种种改动,也并没有促使当年被改动的词儿得以恢复。当年很大一部分被划为糟粕的玩意儿,已经在其他艺术形式里重现,而戏曲舞台,仍然相当干净。当然,没有要把舞台搞得乌七八糟才罢休的意思,其实有些净化是很值得肯定的,只不过,如今的一些戏改,在净化这个问题上做过了头,甚至是在以党员的标准去要求戏台上的古人。

扯得有点儿远了,回到这只快活的卡通乌鸦身上,贴一张乌鸦图,大家一起快活一下,周末愉快!

飞过来叫过去的乌鸦
飞过来叫过去的乌鸦

“寇老西儿的诗句”

《打龙袍》里面寇准当年留的诗句,是剧中狸猫换太子一案的转折点,任凭陈琳说得天花乱坠,没了这黄绫诗帕,也是枉然,有道是人证物证要俱全。但是若仔细分析这首诗,里面有个很大的问题:

春风得意花千蕊,秋月扬辉桂一枝。天降紫微接宋后,一对行龙并雌雄。

陈琳念诗
陈琳念诗

当然,这里版本不同,诗句在个别字眼上有不同。但是不论哪种版本,最后一句都是以“雌雄”结尾。以寇准的学识,做出这么一首辙口不对的诗实在不合情理。事实上,这首诗的辙口很明显,是“一七”,而最后一句应是“一对行龙并雄雌”。这样既合辙押韵,又把“雄”放在前面而“雌”在后,很符合男尊女卑的封建排序。

这么一首诗,传来传去,就把“雄雌”传成了“雌雄”,不知道这个传统戏中的讹误什么时候会被改正(《戏考》中也已是“雌雄”,可见年头久远)。或者,宋仁宗坐在上面说“唗!分明是‘雄雌’,怎说‘雌雄’,还说全记,哪里容得,和包拯一起斩了”,那就热闹了 表情

代战公主

今天听《大登殿》,忽然想起代战公主的问题。

《大登殿》王玉蓉饰代战公主
《大登殿》王玉蓉饰代战公主

看看这个《贺后骂殿》的剧本,里面比如“兄皇”、“老皇”、“自为皇”、“孤皇”等等,对于听惯了“兄王”、“老王”、“自为王”、“孤王”的人来说,这些“皇”是多么别扭。但必须承认,这些“皇”是用在了正确的地方,皇帝嘛,自来的称孤道寡,和“王”不是一个级别,岂能乱用。

但话说回来了,京剧里的官场宫廷远比现实中的要宽松得多。定国“公”的徐延昭可以自称定国“王”,而皇上却总自称“孤王”,正像京剧里的官服不管哪朝哪代都是明服一样,这些个头衔,是在一定范围内有伸缩度的。

代战公主,是西凉王的闺女,王爷的女儿,自然是公主。后来嫁给薛平贵,那平贵也就是在番邦招了驸马。再后来“西凉的老王把驾晏”,薛平贵也就“坐银安”了。但无论是在《赶三关》里也好,《银空山》里也好,这个代战女依然是“公主”的头衔。要知道,现在她已经从国王的女儿变成了国王的老婆——娘娘。而西凉国,上至大王薛平贵,下至马达、江海,都还“公主”、“公主”地叫着。

再后来《大登殿》,那薛平贵也从“千岁”升到“万岁”了,王宝钏也从“三姑娘”升到“娘娘千岁”了,唯独这位代战公主“留级”了。金殿上,代战冲着王宝钏来了句“你为正来咱为偏”,王宝钏虽然把这种说法否了,可到后头把老太太搬请到金殿的时候,给介绍:“这是代战公主”,一个“娘娘”、一个“公主”,明显不是一个级别,有正有偏嘛。小豆子要是代战,听见王宝钏这么给介绍,准得回一句:“公主?我成了母猪了!表情

当然,对于传统戏,用不着这么吹毛求疵,和“孤王”一样,大家都听习惯了,也就这么着吧。冷不丁改成“代战娘娘”,还不习惯呢。

洞房门口打比方

今天更新的这版《甘露寺》剧本,孙尚香洞房一场,六句慢板中,那句“今朝仙女会襄王”被改作“今朝淑女配天潢”。

凡是《京剧丛刊》里的剧本,不敢说字字斟酌也是差不多少,尤其是用典处,都是几经考证,不能马虎。关于上面这处改动,在脚注中写道“原本作‘今朝仙女会襄王’,比拟不恰当,故依王瑶卿先生词订正。”

仙女、襄王的巫山云雨,稍微有些常识的人,也应该能知道个大概。是的,也许他们不知道仙女会襄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但至少,这“云雨”的是怎么一回事还是了解的。那么老词中孙尚香自比“仙女会襄王”,无非是要说明今天晚上洞房花烛两口子的事情,而观众也都明白,那这样比拟虽然不是非常恰当,但也未尝不可。

反过来,“淑女配天潢”就有点儿别扭了。虽然按照字面解释,天潢是皇族支分派别的意思,但毕竟坐在台底下看戏的,耳朵里可听着这“天潢”和“天皇”是一回事情,这么一来,就成了“淑女配天皇”,反倒让人感觉把刘备称作“天皇”有不妥之处。

老戏里另一个类似的比拟是“今日好比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如果让戏曲研究院的人来研究研究,这样的水词儿肯定也要被否了。但大众都明白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所以,严谨考证是一方面,是否在实践中能达到预期效果又是一回事儿,所谓要“理论结合实践”。至于这处被订正的唱词,小豆子还未听过有人这样唱过。

照唱不误的老词
照唱不误的老词

京剧里的乌鸦

新更新的这个《二堂舍子》的剧本,说明白了刘彦昌上场对改变的原委:“舍子一场上场念对,原词为‘乌鸦喜鹊同噪,吉凶事全然不晓’,经马连良先生挪用三本《五彩舆》中台词,改为‘秋风雁塔题名早,春日琴堂得意新’。”

原书里迟金声忆述:

我到马老师家里去,老师对我说:“《宝莲灯》上场念的‘对’,我想改一下,我想了好久,再演这戏就用‘秋风雁塔题名早,春日琴堂得意新’这两句吧?这是挪用三本《五彩舆》中的。因为原来的词是‘乌鸦喜鹊同噪,吉凶事全然不晓。’这两句带有迷信色彩。”

另一版的《二堂舍子》,经中国戏曲研究院编辑们的整理,把对改作“身为罗州正印,与民判断冤情”,并在脚注中写道:“原词为‘乌鸦喜鹊同噪,吉凶事全然不晓。’出于刘彦昌当时很平静的心情,很觉突然。而且予人以‘先兆’的感觉,故改。”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刘彦昌家的乌鸦是彻底闭嘴了,这种认为乌鸦叫是“不吉利”的民俗也就被抹掉了。

有意思的是,在这出马派《二堂舍子》的后面,紧跟着的是《打渔杀家》(同载于2001年出版的《马连良演出剧本选》),这出戏里,萧恩家的乌鸦也叫了一回,而马先生并未做任何修改:“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

更有意思的是,这处多少前辈都未改动的西皮,在今天被改成了“清晨起开柴扉红日似火,众渔民拖渔网奔赴江河”(未听过奚啸伯本人的此段,但好像奚派传人如欧阳中石、张建国都这么唱)。乌鸦又一次被勒令闭嘴。

京剧里的乌鸦从不白叫,叫,就是没好事儿。在6688一类彩头横行、4413从电梯中撤消的今天,起码出于公平原则,还是让京剧里的乌鸦也叫唤叫唤吧。

《药王卷》和《同仁堂》

今天更新了的剧本中,有一出《药王卷》。熟悉曲艺的朋友应该知道有段相声《同仁堂》,内中几段数来宝,末一段到同仁堂,其前半部分说的便是这位药王孙思邈的故事,与这出戏所演的大同小异。小豆子只听过高凤山、王学义版的,整理如下(后半部分唱草药名,就省略了),可以和京剧剧本对比一下:

同仁堂开的本是老药铺,
先生好比甩手自在王。
药王爷就在上边坐,
十个名医列两旁。
先拜药王后拜你,
你是这么一个大徒弟。
药王爷,本姓孙,
提龙跨虎手捻针。
内科先生孙思邈,
外科先生华佗高。
孙思邈,华佗高,
三十二岁入唐朝。
正宫国母得了病,
走线号脉治好了。
一针治好娘娘病,
两针治好龙一条。
万岁一见龙心喜,
亲身点他在当朝。
封他文官他不要,
封他武将把头摇。
万般出在无计奈,
亲身赐件大黄袍。
这一旁怒恼哪一个,
怒恼敬德老英豪。
为臣我东挡西杀功劳大,
为何的不赐那黄袍?
一钢鞭拿在手,
手拿着钢鞭赶黄袍。
药王爷,妙法高,
脱去黄袍换红袍,
黄袍供在药王阁,
黎民百姓才把香烧。

给开山府确定户主

香陵居士提出了个问题:“谁的开山府?

近日复习《打严嵩》,听到嘉靖说道“赐卿圣旨一道,去到开山王府,捉拿常宝童上殿辩理”忽然起了疑惑,因为记起《探皇陵》里有一句唱“开山府来了我定国王候。”——这里说开山府,显然只能是徐彦昭的府地,怎么同在明朝,一会儿开山府又归了常家了呢?显然没有一座王府两家和住,或是你住三十年我住三十年的道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徐彦昭先祖既然是开国元勋,想必是徐达的后代;而常宝童先祖既然为伴驾王,想必是常遇春的后代。查《明史》方才明白:徐达封“中山王”,常遇春封“开平王”,就是没有个什么“开山王”显然是剧作者将两人搞混了而 “杂交”出来的产品。而这两出戏,也应该更正其宾白和唱词,以免以讹传讹,贻误后人。

京剧就是这样,口传心授的玩意儿,偶尔有点儿文字东西,还让认字不多的给认差了,于是讹传种种,流传至今。比如这张《焚纪信》的唱片录音,就把“荥阳”唱作“荣阳”,甚至于,有出关于荥阳的戏,大模大样地写作《荣阳关》。

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给这“开山府”确定一下户主吧,解决一下徐、常两家“同住”开山府的问题,也替讹传者开脱开脱,找找辙。

常宝童住的是开平王府,因为不但常宝童自称“小王”,而且祖上常遇春受封开平王,那个开山府(把“山”看作“平”了?)应是属于讹传。而徐延昭显然不是住在什么王府。徐达虽然封中山王不假,不过到了徐延昭这一辈儿,已经从王降到公了。徐延昭自称定国公。另一出戏《孙安动本》里面,那位小千岁徐龙也说“徐龙世袭定国公”。那么他们的府地想必也不会叫“中山王府”了,徐家后来住的应该是属于定国公府一类的宅子(《孙安动本》剧里阁老说到“国公府请小千岁”,而不是王府)。那么,这被讹传的开山府是老常家的开平王府,应该不会错。

《孙安动本》景荣庆饰徐龙
《孙安动本》景荣庆饰徐龙

现在出现的问题就是:徐延昭干嘛在《探皇陵》里唱自己从“开山府来”?

既然是给讹传找辙,那就不能怪剧作者给搞错了。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老徐头儿当天晚上去造访常家去了,毕竟,这么一个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儿,这些开国宿将的后代有必要通通气儿。徐、常交流完意见后,老徐头儿就从开平王府晃晃荡荡出来了,可能文化水平低,或者眼神儿不好,出门大喊一声“开山府来了我定国王候”,虽然落得个满堂好,但是却说了白字。难怪后面老徐头儿在昭阳院唱“臣耳聋听不见朝皇鼓响,眼昏花难观那阵头的枪。”

原来是老徐头儿最先把“开平王府”错当“开山府”的。 表情

国际影响

《摘缨会》里,庄王唱:“孤本当查姓名将他捆绑,怕的是杀功臣遗笑邻邦。”

《打龙袍》里,包公唱:“放着亲娘子不认,外国闻知了你是无道的君。”

都在拿外国找托辞说事儿。

为什么不拿自己国家的人来说呢?比如,“怕的是杀功臣遗笑朝纲”,或者“百官闻知了你是无道的君”。道理很简单,自己国家的人臣也好、百姓也好,别说“遗笑”,议论议论国君都是不成的。但如果事情闹大了,被“邻邦”“外国”知道了,那就非同一般了。因此,楚庄王在那里对妃子的意思也就是:我要把调戏你的人找出来砍了,闹到国际社会上好说不好听,所以你也就甭嚷嚷了。而包拯的意思就更明显,显然是在拿国际舆论压宋朝皇帝:您要不认亲娘,外国的压力您可要掂量好。

嗯,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历来什么外国人的言论和感受,总被抬得很高很高。比如京剧如果演给外国人看这一问题:

京剧这一“国粹”如何走向世界,一直是一个难题。歌剧表演艺术家金曼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探索出了一种将京剧歌剧化的方式,即用西方歌剧的器乐、唱法和音乐形式表演京剧,促成东西方两种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从而使中国的经典艺术成为人类可以共享的文化财富……京剧在国内受关注程度越来越弱的趋势,在国外不能成为共通艺术的状况,曾令金曼十分忧虑……

这就是只重国际影响而不顾民族文化本身的典型代表。

岳侯与武侯

都说以前编京剧的文学底子不深,所以水词儿很多。今天整理《戏考》里的《八大锤》,发现岳飞的定场诗,很是“奇妙”:

丹心功盖三分国,金人诱入八阵图。
二帝何日怎能转,佞献遗恨失吞吴!

眼熟吧?这是从杜甫的诗化过来的: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编者应该是去拿岳飞比诸葛亮吧。但岳飞这首定场诗再怎么看也不像在拿自己和诸葛亮比:南宋那会儿是“三分国”吗?岳飞摆过“八阵图”吗?岳飞要去“吞吴”干什么(倒是兀术应该有吞吴的心)?除了第三句是自己写的(还不像话),和岳飞算挂上钩了,剩下的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是否因为岳飞敬仰武侯,写过《出师表》,所以本剧的编剧为了体现此点,就把岳侯与武侯攒在一起了?

岳飞手书《前出师表》
岳飞手书《前出师表》

薛平○

虽然画了一个圈儿,但是小豆子想,对于一个戏迷来说,看到标题后的第一反应应该就会联想到薛平贵吧。

《红鬃烈马》,是几乎每一个剧本集合都没有忽略的戏,于是,各种版本的剧本便读了很多。同样,以《武家坡》为核心,又是生、旦的极好对手戏,于是,各种版本的录音便听了很多。

发现众人对薛平贵的称呼有以下几种:

  • “薛郎”:这自然是王宝钏称呼自己夫君的叫法,在封建社会很普遍,动辄“郎”、“郎”的,除了《西厢记》外(里面崔莺莺称呼张君瑞为“蟑螂”),其他的诸位“郎”们,小豆子听着都很舒服。
  • “薛平郎”:这个叫法很特别,把人家好好的名字一刀两断,留下前半截配上个“郎”字,好比把“小豆子”砍掉后面,称呼为“小豆同学”一样(而不叫“豆子同学”),别扭。不过,这个只见于老的《戏考》中所收录的的剧本。
  • “薛郎夫”:这个较“薛平郎”就正常的多了,与“薛郎”应属同一级别。可听于张君秋的录音
  • “平郎夫”:“薛平郎”的一个变种,大约是怕叫“薛郎夫”被别的姓薛的听去占便宜,于是把丈夫名字头尾全砍掉,剩下中间一个字,加上后面的“郎夫”爱称。与称张作霖为雨帅(张作霖字雨亭)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听于林树森、王芸芳的录音
  • “平贵”:长者们对薛平贵的称呼,比如三关上的莫老将军、一担挑儿的魏虎、老丈人王允等等,都这样称呼,只不过视当时平贵的身份不同而加以某些头衔,比如“花郎平贵”、“先行平贵”等等。另外,口吐人言的宾鸿大雁也叫嚷着“平贵无道”。
  • “大王”:这是代战公主及西凉那边臣子对薛平贵的称呼。
  • “万岁”:大登殿后所有人对薛平贵的称呼。
  • “平贵男”:老岳母对薛平贵的称呼,见于《大登殿》,高高兴兴看见姑爷坐朝,老太太唱:“站立在金殿用目看,上面坐的平贵男”。另外,王宝钏也用过这个叫法。
  • “薛平男”:某些版本《大登殿》中老岳母对姑爷的称呼,同上面的词儿一样,不过把“平贵男”换成了“薛平男”,和那个“薛平郎”一样,莫名其妙,母女都犯同一个毛病,看来是基因使然。
  • “花郎”:不得地的时候在花园中王宝钏对他的的称呼。
  • “薛花子”:略微得地后魏虎对其的蔑称。
  • “薛将军”:薛平贵被西凉抓获允婚后西凉方面对他的的称呼,见于《误卯三打》。

顺便说一下,据老本《平贵别窑》(《戏考》中的),薛平贵上来起霸后自称“姓薛名琼,字平贵”。“琼”字虽好,可惜落了个“穷”音,难怪前半生落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