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点滴

前天晚上许是西瓜吃多了,小豆花间歇性地打嗝儿,于是小豆子给她出主意,说偏方治大病嘛,找个恐怖片儿看看,一吓也就好了。这样,把存了很久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献礼大型新编史诗京剧《赤壁》给拿出来,准备吓一吓。

不过没被吓到。

倒是被笑倒了。

戏很幽默,也很无厘头。记得曾经看过别人说《赤壁》比《群英会·借东风》要好的亮点之一就是没有把曹操塑造得那么蠢,真没看出来这里面的曹操怎么精了。《泛舟借箭》一场,曹操听说东吴来了二十只船,不顾身后有八十三万大军做后盾的事实,竟然就被吓得惊慌无措。传统的《草船借箭》是因为“重雾之中,擂鼓呐喊”,“大雾迷江,敌军骤至”,曹操辨不清来了多少敌军,这才下令乱箭齐发。而《赤壁》里却是探子三次准确地报道“敌船二十只”,结果曹操加上众将便乱作一团,其惊吓的程度,似乎是说他们也要通过惊吓这个偏方去治打嗝儿。

武侯(或者说罗贯中)现在一定非常后悔当初编了那么个“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的八卦新闻,弄得后世编剧争相附会,无端把二乔给推到风口浪尖。好端端一场赤壁大战,变成了一场女人争夺战,更要命的是,倒霉的小乔还要在里面裹乱,上演一场毒酒自尽的把戏——她还真以为自己的魅力达到了让八十三万人马抛头颅洒热血大举南下的程度!

小豆子承认,传统戏里面很多家人丫鬟的名字都很俗套,福禄寿喜、忠孝仁义、梅兰菊竹什么的,但是在赤壁大战战云密布的气氛下,让小乔登场搅一下已经够可以的了,又要弄出个叫“梅香”的丫鬟,真是很有创意。

《赤壁》没看完,剩了两场,小豆花说下次一定要看完,太有意思了。

真的很有意思,小豆子特别喜欢下面这幅草人成精满江跑的场景。

《赤壁》剧照
《赤壁》剧照

艺术家真不容易,没有一个笑场的,倒是某些龙套不敬业,有绷不住的感觉。

光记住笑点了,那么多唱段一段都没记住,真浪费了。

我们是怀着愉快的心情看戏的,同样,也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写帖的 表情

犹恐相逢是梦中

王三姐推开窑门,刚刚要和老薛相认,突然发现了老薛的髯口,唗了一下,唱道“我儿夫哪有五绺髯?”

也是,投军别窑的时候,老薛还是小薛,下巴干净得很。十八年后,真个是“少年子弟江湖老”,戴上髯口了。

那位说了,王三姐的基本常识实在是太差了,丈夫长了胡子就认不得了,更要命的是她认准了个死理儿,小薛就永远是小薛,“哪有”二字,表现出的意思是:我们家小薛是应该一辈子都不长胡子的。

别说,王三姐不是唯一一个在这方面缺乏常识的,《汾河湾》里的柳迎春也是这样,但凡这种多年后夫妻相会的戏,妻子对着下巴长着那个“讨厌的东西”(薛仁贵语)的人,就眼睁睁不认识了。

不光小媳妇这样,熬成婆之后的老太太依然是这个思维定势。《桑园会》中的秋母,在儿子跪倒在自己面前唱了“儿是秋胡转回家”之后,还要唱“官长说话言忒差,不该错认老人家。我儿本是书生样,为何有胡须口上加?”二十余年未见的儿子,加了把胡子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是在秋母看来,这事儿很神奇。

在番邦失落十五年的四郎,过关探母,六郎先进帐通禀佘太君,说是“四哥”回来了。佘老太太不紧不慢地问:“哪个四哥?”这也很神奇,老太太不知道六郎有几个四哥?又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儿子么?不过,在六郎说到“失落番邦一十五载”,话未讲完,老太太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他、他今在何处?”而母子见面之后,却并未立刻相认:两人先是回身对自己身边的人问了句“这是你四哥?”“这是老娘?”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才相认团圆。后面四夫人与两个小姑子的对话如出一辙,也是先松后紧。

这是京剧对久别重逢的表现手法。试想,亲人分别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期间,在家的人不知要思盼在外的人多少次,而每次又都是以失望的心情告终,这样多少年下来,企盼的心境早已被岁月磨平,先前可能无数次的敏感也已变成了漠然。所以,当被告知眼前的这个变了样子的人就是自己多少回盼归的亲人时,经验告诉她,这可能又是打水的竹篮;而当这事儿确定是真的时候,观众就从之前的平淡中体会了一种戏曲特有的小高潮,而正是那些不太合逻辑的话所制造的平淡,凸显了这种高潮。

《斩黄袍》的官场

《斩黄袍》这出戏,除了好听之外,揭示出的官场哲学,也是相当精辟的。

韩龙上场的四句诗,非常有意思:

自幼生来秉性刚,每日闷坐在书房。我妹生得容颜好,要做皇家一栋梁。

上面这四句,看似哪句也不挨着,但其实因果逻辑还是挺强的:生性刚强的人,只能在家闲坐着而无施展空间;而如果自己手里有张美人牌,那就成了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后来韩龙封官,就是凭着君王哈哈一笑对韩素梅容貌的欣赏,得了个大理寺正卿。

《斩黄袍》里面郑恩丢命、苗顺辞朝,都是对为官不长久、伴君如伴虎这些老话儿的印证,而后来为了给郑恩平反,把几分钟前还耀武扬威的韩龙也能立刻砍了,又一次印证。

“官场斗”仨字儿,不是像刘宝瑞单口相声说得那么轻松的。

派这种东西

派是什么?

苹果派
苹果派

通过裘迷的文章,了解到京剧权威们最新给出了新中国成立后形成的“九派”:

李(少春)派、赵(燕侠)派、关(肃霜)派、李(金泉)派、裘(盛戎)派、袁(世海)派、厉(慧良)派、叶(盛兰)派、张(君秋)派。

小豆子一直以为,流派这种东西,是很误人的。所谓流,是要流传下去的,而派,则是系统的分支。所以从字面上来看,京剧乃至戏曲的流派,是一种流传下去的演出风格,而这个风格是戏曲艺术整体的一个分支。

这里面误人的地方就是要把它流传下去。每个人的自身条件都有不同,外界的环境、师承以及后天的文化修养也不同,再如何去模仿前人的风格,做到形似的同时,也反倒失去了自己的风格。京剧两百年下来的流派创始人,无一不是在前人基础上结合自身条件才烘焙出来一个新派。

还有更误人的地方。现如今学戏的,从一开始就要开始归派,而不是先把一些各派都有的大路戏学下来,对戏的整体艺术有一个认识。过早地归派让人上来就被局限在一个框架中,因为害怕被指不像某某派,限制了自身的发挥和变化。

更要命的是,过早的站队认派,还限制了演员能够演出的剧目:唱马派的就不想去动《定军山》,唱梅派的也就有了个理由不去唱《六月雪》——虽然这些戏在流派创始人成派之前都会上演。本来一个演员会的剧目就已经越来越少,加上流派的限制,就更没剩什么了。

与其在学术领域立新流派,不如从学术的角度研究一下如何不让流派限制演员自身的发展。

“茫茫九派流中国”,流派应该是让舞台多姿多彩的,而不该是“沉沉一线”,出现什么“十旦九张”或者“十净九裘”这样的怪现象。

所以只要有自己的派,也就是有自己的演出风格,就好。流传下去与否,或者是否要接着来自上一代流传下来的风格模仿,都应该是次要的。

洪承畴

《洪母骂畴》,新编戏。

这戏如果放在现在,大约是不会排出来了,因为洪承畴本人已经有成为促进国家统一勋臣的可能了,前些年在南安已经建成了个洪承畴纪念园,足见当下什么样的翻案都有。

这出戏王荣增的洪承畴,妙得很,刻画得很好,这和使用京白是有关——现在也不太能听到好的京白了。

观众对于古历史剧中京剧人物的概念是以韵白为主的,洪承畴所用的京白,在洪母所用的韵白对比之下,从声音上直观地表现了变节投降的形象,是很成功的。剧中洪母甚至问道:“我承畴儿,当年离家之时,他身上不是这样的穿戴,说话不是这样的声音”。这是戏曲的长处,通过不同的念白方式表现人物的身份背景。这戏如果是抻长了演,把洪承畴变节之前的内容也加上,那么编剧一定会让那会儿的洪经略来韵白,以体现前后臣事明清两朝的不同。

话说某日洪大人和一位客人对坐下棋,有丫鬟捧来香茶,客人饮罢,记起当日为谷雨,说道:“原来是雨前茶”。洪大人才高八斗,口吟上联曰:“一局棋枰,此日几乎忘谷雨”。客人听罢,对曰:“两朝领袖,他年何以别清明?”这巴掌扇的……

刚过的周一是谷雨,是以为记。

快活的乌鸦

看李和曾音配像的《打渔杀家》,那段著名的西皮快三眼,又涉及到乌鸦的问题。李和曾的这个改动很有意思,较以前提到的不同,甚至有可爱的一面。上句虽然依旧是“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不过下句改成了:

飞过来叫过去好不快活。

关于乌鸦的话题以前提过,所以今天不重复了。不过,一只“快活”的乌鸦在萧恩家门外飞过这样的场景,其实挺卡通的。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老一辈艺术家对改动某些唱词的无奈之处。

今天的文化环境,无论从思想上还是政治上,都比当年要宽松得多,不过,宽松的环境并没有阻止住对戏词的种种改动,也并没有促使当年被改动的词儿得以恢复。当年很大一部分被划为糟粕的玩意儿,已经在其他艺术形式里重现,而戏曲舞台,仍然相当干净。当然,没有要把舞台搞得乌七八糟才罢休的意思,其实有些净化是很值得肯定的,只不过,如今的一些戏改,在净化这个问题上做过了头,甚至是在以党员的标准去要求戏台上的古人。

扯得有点儿远了,回到这只快活的卡通乌鸦身上,贴一张乌鸦图,大家一起快活一下,周末愉快!

飞过来叫过去的乌鸦
飞过来叫过去的乌鸦

《三哭殿》的现实指导意义

《金水桥》这戏,地方戏上叫《三哭殿》,这戏京剧界不老少人改编过,或曰《银屏公主》的,是要突出旦角。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以前改戏也不似如今这样“大刀阔斧”,戏核儿总要保留,所以无论李世民上金殿那段怎么改词儿,到后面三哭殿的时候,程式是不变的。

三哭殿,顾名思义,就是仨人儿在金銮殿上哭,说来还都不是外人,有李世民的正宫皇后,亲生爱女,还有一个西宫爱妃。这戏哭到兴头上,仨人轮番哭头,必然要博得底下观众无数笑声,李世民坐在中间儿一脸尴尬,不知所措。

不过,李世民到底是李世民,一针见血地看出这仨人虽然都在哭,但是论心情沮丧,还是詹妃。所以抓住重点从詹妃处下手,让闺女去给赔不是,哄一哄这位姨娘。人嘛,心情沮丧的时候就得把话说开了,好好开导,别往牛角尖儿处钻,告诉不要计较过去的事儿,凡事儿往前看,终于,一天云彩满散,皆大欢喜。

话说回来,女子哭应该是很有杀伤力的,也难怪把那么大一个贞观天子弄得手忙脚乱。慢说三个心爱的女子在面前哭,就是一个,怕是凡夫俗子也就招架不住了,语无伦次是肯定的了。所以还得说人家是贞观天子,能够硬着头皮对付下来仨。

题外话,这戏如果按照相声的观点来看的话,长孙皇后和银屏公主娘俩儿是占足了便宜:詹妃在旁边一哭“老爹爹啊”,这俩人儿就开始一个叫“外孙孙呀”一个叫“我的儿吓”了 表情

《三哭殿》的中心思想就是,无论你遇到什么事儿,心情如何沮丧悲观,在一番开导下,最终都会阳光乐观起来的。

读《秦罗敷》

京剧里独角戏的不多。人越少其实也越难演,君不见现今舞台上动辄跑上两位数的人,凑的满满的,一个原因就是让观众眼珠子不够忙活的,主角也就可以偷懒了。

这出《秦罗敷》就是一出独角戏,全凭主角秦罗敷在场上又唱又念,而且还有很多身段要做,当不亚于昆班的《思凡》、《夜奔》。不过已经不见舞台多年,所阅文献,也不曾见何人曾在何地上演过。

这出戏就是从汉乐府《陌上桑》发展来的(汉乐府里另一著名的篇章就是《孔雀东南飞》),甚至于最后秦罗敷唱的一大段,就纯粹是从《陌上桑》上搬下来的。而前面的且唱且念,则是根据这乐府诗所述演绎来的。要佩服以前剧本的编剧,以一篇小小的乐府诗,就能编出一台戏来。这出戏除了继承了乐府诗本身的文辞活泼外,还引申了很多有哲理的内容。比如这段秦罗敷攀树:

(秦罗敷攀树跌下。)
秦罗敷  (唱)     跌碎怀中紫荷囊!
     (白)     罢了,奴家桑叶业已足数,本待凭高一望,怎奈又跌将下来!只这一跤,跌得我眼花缭乱,宝髻低垂,就是这耳上的明月双珠,也失落了一个!
(秦罗敷寻找。)
秦罗敷  (白)     可见为人切莫攀高,攀高必然跌落!看这道旁,石青树碧,正好休息一番,再回家转。

“为人切莫攀高,攀高必然跌落”阐明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人生道理,这是我们国人千百年来目睹了上上下下的人情世故而总结的做事做人的经验:爬得高,摔得狠。不过,也恰恰是这样的人生态度,使人不能从客观上看待世事,而更多的是唯心主义作崇。仅就上面这个例子而言,如果爬树的不是我国的秦罗敷,而是英国的牛顿,他大约不会去总结“为人切莫攀高,攀高必然跌落”的格言,而是会抛出人攀高后为什么不往上掉要往下跌的问题,进而发现了万有引力。

两种看世的眼光,很难说哪个更高明,或者说,科学唯物与哲学唯心,都有其闪光之处。

再议外公与外甥

整理《倒厅门》剧本(剧情见此,剧本不久更新),又想起来把《西游记》翻出来,再看看唐僧少年的这段往事,一看不要紧,看出来个和前些天外甥有关的东西。

话说唐僧的老爸陈光蕊,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跨马游街,遇见殷开山闺女彩楼招赘,一绣球砸下来打中老陈,招亲封官(超级俗套故事)。后来的唐僧小陈就是陈光蕊和殷丞相闺女满堂娇(丞相的闺女也叫这么不正经的名儿)的儿子,也就是殷开山的外孙子。老陈上任途中遇到歹人,死于非命,满堂娇被贼人霸占,后来把小陈置于木板之上,顺江漂走,到在金山寺,被长老收留,是为江流僧,也是后来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二、三难,也就是所谓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出家的“高僧”。再往后唐僧小陈母子重逢,拿着母亲的书信赶到八水长安,去找姥爷殷开山,祖孙相认。请看这回“ 江流僧复仇报本”:

丞相便教请小和尚来到厅上。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丞相。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甥。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

当姥爷的殷开山管外孙小陈和尚叫“外甥”!

正如网友之前留言里说的,有的地方确实外孙、外甥通用,而《西游记》的这回书,更是除京剧剧目以外的另一个佐证,这种通用的叫法在以前也许很普遍,现在不这么用了。如此看来,《白蟒台》当以胡少安的版本最正确,王莽自称外公,而管刘秀叫外甥。余者,大约都是和小豆子一样,认为外甥只是舅舅叫得的,才把王莽生生往下拉了一辈儿,变成刘秀的“舅父”。

真是“书从疑处翻成悟”,长知识了。

舞台事故

舞台事故的笑话看过不少,今天来个真的:胡少安、李桐春、王福胜《战长沙》实况录音

黄、魏争令,胡少安的黄忠唱完头段之后,王福胜的魏延在唱过头句摇板之后,应该唱“魏延言来听端详”。出乎意料地,他唱的是“包拯言来听端详”——晕。

不过王福胜的花脸是真难得,气势非凡。

没登过台,不过小豆子想,像侯宝林相声里说的那样,上台来能一下懵住忘了自己在台上扮的是谁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有的。会的戏多了,演的人物多了,偶然短路,可以理解。

话说回来,戏曲舞台上能出这样的事故,和戏曲人物总要提提自己的名字有关,日常生活里是很少这样的,动不动提自己名字干吗?那是第三人称干的事儿。但是戏曲里就不同了,第一人称也要加上名姓,总见到什么“想我某某某如何如何”什么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样,出错儿的几率就高了。上面那句如果原词儿是“某家言来听端详”,那甭管当时自己以为是老魏还是老包,都错不了 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