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的录音及《坐宫》

其实是俩题目,合一块儿写了。

最近在大批量恢复梨园的老录音,一来就像上次说的那样,这是一件不太费功夫但是看起来很出活儿的工作 表情 二来希望早日把录音恢复晚,然后就可以进入正常的更新轨道。

一次恢复很多录音的话,首页显然不够显示的,而更新记录的页面又太长了,所以现在有几个子页,可以只查看新增或者恢复的录音,甚至局限于某一年(当然,目前为止只有20072008年)的更新记录。

原来有人问过梨园录音恢复的顺序很诡异,看似一批一批同一剧目的录音都恢复了,但是各批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似的,或者说,没有任何规律。

简单介绍一下本次梨园搬家录音恢复的顺序:首先是所有音配像所用的录音,然后是现代戏录音,而后是电影录音,再之后就是现在进行中的传统戏和新编历史剧的录音。因为小豆子的电脑是英文版 Windows,中文文件的排序并非按照拼音,而是按照 Unicode 编码排的,而 Unicode 中汉字的排序基本是以偏旁部首归类的,所以你就看到了经常是一批宀盖头的剧目更新完后,又一批扌手旁的剧目更新,往后还有艹字头啦,氵点水啦一类的组合,皆因为此。

照目前的速度,最多再有二十五次应该就可以恢复完(取决于每次更新的量)。恢复过程中也发现有些录音自己没有,得四处打听打听。而且为了不让每次更新都只有恢复性质的录音而让人觉得无聊,每次也会捎带增加一两出以前没有传过的录音。

关于录音,特意提一下程君谋的《坐宫》。程先生的《坐宫》有两处明显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一处可取,一处值得商榷。杨四郎给公主吐露实情的快板,介绍他几个哥哥如何遭难,别人唱到自己和八弟被擒即止,转唱“我本是杨——”,然后公主喊“噤声”,两下看后问“杨什么?”而程先生此处继“我三哥被马踏尸骨泥烂”之后,尚有“我五弟五台山参道修禅;我六弟镇三关威名震显,我七弟被潘洪箭射标杆”,然后才是“我本是杨——”,这时候的铁镜公主除非是傻子,否则早知道面前这个就是杨四郎了,因为他把杨家七个人儿,六个全数了。结果公主还继续问:“到底是‘杨’什么呀?”不甚妥。

另一处可取的地方是杨四郎之后的盟誓,别人唱到“我若探母不回转”之后,都是快板转摇板,犹豫一下,公主问“怎么样啊?”,才“罢”一下,“黄沙盖脸尸骨不全”。这是和前面公主盟誓相对应的。但是这里的情况实际上是不同的,公主盟誓,是尚不知驸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犹豫是很正常的,而杨四郎的盟誓,是要争取公主的信任,要表明自己肯定“一夜还”,来不得半点儿犹豫。所以程先生此处四句快板一唱到底,中间没有间断,就是表明杨四郎的决心。甚好。

现在演员唱《坐宫》都唱皮了,俩人上台一顿快板,最后翻俩高腔,鞠躬下台,大约已经没有心气儿去细细琢磨了。

也说“一个人物俩行当”

(前一阵大忙一番,今晨又去爬电视塔,下午才闲下来。)

前些时看 gcd0318《一个人物俩行当》,当时想发言,没有功夫,拖到今天,索性写详细点儿,算是个注脚。

一个人物俩行当,除去时间推移人物年龄渐长的不算,有几个例子还是很有趣儿的。

李克用和周德威是一对儿好例子。李克用在《飞虎山》、《太平桥》、《反五侯》、《五龙斗》等一系列五代戏中都是花脸,唯独如今的《珠帘寨》用老生,多传为老谭谭鑫培所创,非是。很久以前转过齐如山的考证,此始于余三胜,老谭宗之。而周德威呢,又是除去《珠帘寨》外,在《飞虎山》、《太平桥》等戏里都是老生应工,大约《飞虎山》离《珠帘寨》不远,那会儿的周德威还扎靠,后来就是纯“先生”打扮了,恢复《残唐五代史》里神机军师的面貌。《珠帘寨》的周德威也有武生、老生演的,但大约因为李克用已经是老生了,台上生角儿太多不太协调,才派武二花。说实话,《珠帘寨》是周德威在五代史头一次亮相,花脸的形象与后面诸葛亮般的形象差得太大了。

花脸和老生转换的另一个例子是三国的司马懿,这个大白脸屡次与诸葛亮作对,舞台上依然是花脸和老生协调的局面。但是在《逍遥津》这出戏里,司马懿却是老生应工。原因?大约是台上已经有个大白脸曹操了,弄那么多白脸一来不好看,二来那会儿的司马懿还是潜在的奸雄,白脸还未暴露。同台上已经暴露的华歆就是小花脸了,而说到此人,再往后到《受禅台》就进化到副净,也是一个人物俩行当的例子之一。

另外,如果算上在《胭粉计》凤冠霞披地还反串了几句小嗓青衣的话,司马懿这个人物可是横跨三大行当呢!

还有就是申包胥,在《长亭会》里是花脸,后来《哭秦庭》就是老生了。《哭秦庭》这戏是高庆奎创演的,现在来说是传统戏了,但当时来说应是属于“新编戏”的范畴,而既然是新编,在行当上有变化就不足为奇了,gcd0318 举的六十年代的新编戏《初出茅庐》就是这样,诸葛亮用小生去演。只不过纠正一下,当时马少波是推荐让夏永泉去诸葛亮。

新编戏对于行当的突破也不是本次讨论的重点,因为有“新编”的旗号,什么都可以打破“常规”,所以像新编的《成败萧何》可以是花脸来演韩信,《张飞敬贤》可以是老生来演庞统,而且不仅大陆的新编戏如此,台湾方面,《八百八年》可以是老生来演姜子牙,等等……

说回传统戏。同一出戏里也有一个人物俩行当的时候,而这里面就涉及到变化腾挪了。凡是涉及到神化啦、迷信啦(注:这两者什么区别小豆子一直没弄明白),老生、花脸变变已经不足为奇,毕竟这俩还都是一个性别的,而更厉害的是,你可以变性。比如《双蛇斗》,青蛇先是花脸,归顺了白娘娘之后,摇身变作女身,成了小青。再比如《盗魂铃》,金铃大仙也先是花脸,而后变成女身去骗猪八戒。这些性别的变化,都是由前后两名演员来演。另外说到《盗魂铃》,这戏何止一个人物俩行当,俩人儿把行当全演遍了。

京剧里遇到女扮男装的时候,旦角演员就要反串小生了(似乎没有往老里整去扮老生的),这也算一个人物俩行当吧,只不过和上面提到的前后两名演员分演不同,这是由同一个演员演出的。这样的例子也很多,《花木兰》、《赚文娟》、《牧虎关》、《谢瑶环》等等。

思考题:有没有这样一出戏(传统新编不限),其中的一个人物由两名演员扮演,而两演员的行当性别相反,但不涉及神化迷信 表情 答案几日后揭晓。

绿帽子

今天大街上有彩车活动,庆祝爱尔兰的圣帕特里克节(St. Patrick’s Day)。这个节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绿色,男女老幼打扮着一身绿,看起来很环保。一身绿,也包括很多人都头顶绿帽子。

洋人当然不明白什么是绿帽子了,不然他们也不会那么兴高采烈地戴着。

Google 的“绿帽子”
Google 的“绿帽子”

京剧里有很多有关绿帽子的戏,固然绿帽子本身不是什么好事儿,但是这些涉绿的戏,还都很精彩。比如最著名的《乌龙院》,就是老生花旦的绝妙好戏;再比如《翠屏山》,嬉笑怒骂一应俱全,虽然杨雄委屈了些,但观众看着绝对是相当开心(这是什么立场啊)。《水浒》里另一个著名的绿帽子就是卢俊义,《大名府》这戏现在是看不到了,但从留下文字的规模上来看,也是相当大的一出戏。《水浒》里三顶绿帽子,梁山头二把交椅就占了两把,不一般。

《九更天》也是一出因通奸引发的故事,不过戴绿帽的米进国从头到尾就没露过脸,实在太憋屈了。这戏当年官方的评价是“内容歌颂愚忠、愚孝,舞台形象亦残酷、恐怖”。其实,越是这种戏,其搞笑的成分就越少不了。看所谓“恐怖”京剧与电影的恐怖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以《九更天》为例,如果按电影的手法来拍,断不会让那个侯花嘴加他老婆那么抖包袱,一定一路恐怖到底,外加一些伦理的东西。而京剧则不同,越是这种大阵势,越要在小地方下功夫。每次听录音,李四广的那句“回来,给你脑袋”都让人喷饭。

京剧里可以有教授忠孝仁义的正戏,但似乎在绿帽子的问题上,都要有娱乐的成分,这应该是迎合观众心理的一种手法。单纯在男女关系上说教显然是不会有市场的,所以与其这样,还不如拿戴绿帽的人和给人戴绿帽的人身上搞笑搞笑,大众的心态其实也很简单:看着别人戴绿帽子,多少会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京剧拿住了这一点,在绿帽戏上也就抓人了。

伦理片,也许在教育人上面比京剧更有作用,更让人深思;而京剧的绿帽戏,因为其娱乐性,应该是更能被广大群众所接受的吧。这和当今绿光闪闪的娱乐圈在娱乐大众的方式手法上有着几分相似,以前的老百姓茶余饭后没什么明星绿帽可谈,看看戏台上的绿帽就是一种娱乐了。

单就“绿帽子”字面上讲,《三国》里最大的绿帽子当属关公。我们注意到,《三国》里描写关公便装打扮的时候,是“青巾绿袍”,但是到了京剧里,关公就没有这种便装的打扮了,尽管是红脸配绿袍,但是脑袋上总是戴着盔,看不见里面的“绿头巾”。我们知道以前的艺人对关公那是相当敬仰的,所以想必,给圣贤戴绿帽子,是谁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借东风》

过年,更新两出三国戏:《南屏山》《讨荆州》,曹刘孙三家斗智,乃三国最热闹的关目了。

我们都知道现在流行的《借东风》著名唱段,是马先生当年据《雍凉关》改成的。而文字记载:以前《借东风》不是什么重头,诸葛亮没有这样精彩的唱段。今天更新的这个《南屏山》,就很好地再现了改良前的模样。

首先,这戏原来的正角是鲁肃,老生,而诸葛亮只是个末,高下立判。其次,诸葛亮借风前鲁肃有一大段二六板,想来一定很好听,而诸葛亮七星坛上只是叩拜,几句白口寥寥。

老年间借风时的诸葛亮披头散发,就是个“妖道”的形象(参见戏考所用剧照)。后来改良,形象就好看多了。更重要的是,大段的二簧,无论腔还是词儿,都是上乘的,点石成金的佳作。

大约自马先生始,唱《借东风》者,均按这二簧导、碰、原走了,只不过个人根据需要,在唱词上略有不同。

比如周正荣的《借东风》,多两句,在“邀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做商量”之后,加入“周公瑾挂了帅兵符执掌,俺诸葛建奇功助他逞强”,然后接“那庞士元”,据说这是雷喜福对该戏的特别体会,这样戏词才能贯串,传与周正荣。

比如李和曾的《借东风》,三句上“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改成“曹孟德灭袁绍兵多将广”,更“唯物主义”一些。特别奉上李先生剧照一张,算是春节礼物吧 表情

《借东风》李和曾饰诸葛亮
《借东风》李和曾饰诸葛亮

就连马连良先生自己,《借东风》也是一路打磨下来,大处如从“为什么有一道煞气红光”改成“趁此时回夏口再作主张”,小处如“算定了”改为“料定了”,都是在消除“封建迷信”。到建国十周年的时候,一出《赤壁之战》把《借东风》来了个脱胎换骨的改变,“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赤壁火为江水生色增光”——这样有气势的绝妙好词,无疑是给全剧“生色增光”的。当然,除了演《赤壁之战》外,老路演《群借华》的话,仍然走老词儿。据小道消息,若干若干若干年前,豆爹就曾把这段“生色增光”的词儿引用在他的作文里…… 表情

《借东风》,无论就事件本身还是这出戏来说,都是千古绝唱。

书迷审马快

据传说评书的祖师爷有好几位,像孔夫子、周庄王、文昌公、魏征这样的都被奉为评书行的祖师,这些有学术性的争论暂且不表,若是推听评书(书迷)的祖师爷,小豆子想当该就得推唐高祖李渊了。

今天更新的《秦琼表功》(或名《叔宝表功》),讲得就是秦琼说书李渊听书的事儿。这戏在整理剧本之前就有个耳闻,感觉应该不错,后来末一批音配像里有李洪爷的这出,就更向往了。碾芹斋答应整理该剧的录音剧本,小豆子走马换将,也就照着《京剧汇编》上马连良的藏本打了一出,碾芹斋有绝妙好文在此,可供参考(查这篇旧文的时候瞄了一眼日期,竟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儿了,当初许下走马换将的话尚记忆犹新,再次感叹光阴似箭)。

首先,李渊是去监斩犯人的,一听说这个犯人秦琼“见过大小战场”,异常兴奋,而且很会安排,让把“大战场压下,小战场讲来”,把大柁子留到后面,先听小回目,并且对于秦琼“说到热闹中间有些比手划脚”也不介意——本来嘛,听书不光是听故事,说书的手眼身法也是非常重要的,李渊作为专业的听书人士怎么会不知道呢?

秦琼的小回目说的是和单雄信结交的事儿,引出来皇甫大人赠黄骠马,留下个扣子,后来天堂潞州当锏卖马,有句唱:“兵部堂黄大人相赠与咱”,当指皇甫大人赠马,不过皇甫大人误作了“黄大人”。

小战场不甚精彩,大战场就很有意思了。先是铺垫看到珠戏龙。这“珠戏龙”是怎么回事儿小豆子就不太清楚了,秦琼也没太说明白,看《临潼山》的剧本,里面秦琼和表功时候的词儿都差不多,什么“山东龙戏珠,山西珠戏龙”。总之,秦琼看着别扭,一箭下去,把珠子射下救了真龙,往下一看,见到杨广大战李渊,这才临潼山救驾,撒手锏打走杨广。这段书说得虽然精彩,但与前面小战场有重复的地方,尤其是撒手锏一段,这种使活儿的方法不高明,秦琼还需要锻炼。

后来李渊当了皇上,听书的爱好依然没改。我们在《十道本》里看到,褚遂良当着李渊的面儿,一口气儿说了十个回目的书,虽然主题都差不多,而且还含沙射影,但李渊还是耐着性子把十个回目都听完了,书迷如果迷上书了,那是了不得的事情。

再后来唐朝的玄宗皇帝又成了梨园界的祖师爷,可见唐室李家对戏曲曲艺的痴迷了 表情

“猪八戒照镜子”

听《响马传》,发现一个纰漏,没曾想翁偶虹这样的大家也会出现这种错误。

第三场武南庄,秦琼三人在庄外,流水板之后,樊虎有这么一句:

“二哥办案多年,真要是输了眼睛,绿林道传为笑谈,六扇门儿留个话靶儿,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啦吗?”

这时候是隋朝末年,孙猴儿尚在五行山下压着,而猪刚鬣这会儿不是在天河当元帅,就是在福陵山为妖精,总之,这“猪八戒”三字儿是唐僧在高老庄收了之后起的别名。唐二世之后流传下来的人物,隋末的人是不应该晓得的 表情

《黄金台》之皂隶

过新年,图个吉利,所以挑了出《黄金台》来听——够财迷吧 表情

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边儿除了皂隶贪点儿小钱儿外,不把前面乐毅投燕演全了,就这么一个“黄金台”仨字儿戳着,总会让人莫名其妙一阵。

皂隶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的上司,那位有名有姓的侯栾强多了。侯栾光知道满嘴里嚷嚷“做官儿好,做官儿妙”,可到头来不会做官儿,估计这属于遗传,不然他爸爸侯尚卫也不至于让人给参了。皂隶不仅懂做官儿的门道,还可以把自己的上司玩弄于股掌之上——“屎”呀,“屎蛋”呀就这么叫。另外他还懂得人情世故,“脱裤子还钱”成为经典。更重要的是他还小道消息灵通,用不着他上司把深宫内院的消息传达给他,他就都知道了。甚至于,一眼就能认出个巡城御史,哎,这还罢了,巡城御史成天满街溜达脸儿熟,可一个东宫太子这位皂隶竟也认得,实在不简单。

官场之中,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正是此理。有无数计的皂隶这样的小差人,左右投缘,莫怪是“水不清皆因是鱼儿搅混”了。

大概这就是皂隶以匿名登场的一个原因吧,这样的人太多了,点不过名儿来。

大雪飘

今年的头场雪早上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下了一天。

每当看到下雪,脑子里最先反应出两出戏:《南天门》和《野猪林》。《野猪林》不需什么解释,大家都知道那段著名的“大雪飘”。

这段“大雪飘”能流传下来,而且流行得那么广,足以证明它的经典,何况只一个电影这么唱,其他无论实况录音还是静场录音,李少春都是简单的几句吹腔,加上一段念白而已。

“大雪飘”固然好,但吟唱的无非是英雄气短,诚然,里面提到“万里关山何日返”,“缺月儿何时再团圆”,但重点还是在“除尽奸贼庙堂宽”上。而原版的吹腔加念白,则反应的是这位林教头的儿女情长。

吹腔唱两句:“雪飘飞朔风吹透骨寒冷,想往事遭陷害死里逃生”,继而是两句对儿:“朔风飒飒吹人面,凄凉阵阵透骨寒”。随后的念白是介绍来到沧州之后如何到这儿“看守大军草料”,如下:

俺林冲自被奸佞陷害,流困沧州。多蒙柴大官人照顾,将俺荐往这牢营城中,充当一名军卒。看守大军草料,暂且隐身。自到沧州与鲁仁兄分别,是他回转东京,不知俺家娘子怎样?

至此,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在荒山野地冲天发牢骚的林冲,而是触景生情、思挂娘子的林冲。与“大雪飘”不同,这里的林冲没有对眼下的境遇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暂且隐身”,唯一的疑问就是“不知俺家娘子怎样?”而“大雪飘”里的林冲,虽然也有对妻子境遇的疑问,但还有一大堆疑问、感慨,通通地向老天爷咨询。林冲这个人物在《水浒》上是很能隐忍的,很少有往外表露自己心思的时候,遇到与自己利益冲突的时候,非不得已,也是不吭声儿的。小豆子想,山神庙前,林教头纵然有些牢骚,也不会琢磨今日的下场,联想日后如何“重挥三尺剑”去“壮怀舒展”,更不会怀才不遇地感叹“埋乾坤难埋英雄愿”,此时他大约挂念的也就是林娘子了。

林冲不同于伍子胥,伍子胥闷坐荒村都要感叹“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那是因为伍子胥生来性高气傲。林冲不是,林冲更偏向儒,先前东岳庙高衙内挑起自己妻子忍了,往后入伙梁山受王伦刁难也忍了,再往后眼睁睁看着被捉上山来的高俅给放了,他又说什么呢?面对一片雪景,林冲心中当是一种凄凉之感,而不是那种杀上东京报仇的烈火。

英雄也不需要随时都迸发英雄气,儿女情长亦是人之常情,这样的英雄也更有看头。

把战马绞倒

《托兆碰碑》里老令公有这么一句,一般这么唱:

探子   (白)     石虎将战马绞倒。
杨继业  (二簧散板)  恨石虎把我的战马绞倒,

这里的问题是:这个“石虎”是个什么玩意儿?

石虎从字面上的解释就是石头老虎,那这石头老虎没事儿不在路边儿趴着,绞杨继业的马干什么呢?一个解释就是老杨到时候了,该上路了,所以前头有七郎托兆,后头有苏武点化,中间儿再来个什么炸弓绞马的,无疑就是老天示警罢了。

不过一个石头老虎去“绞”一匹马,这还是让人费解的。于是有人干脆唱“恨石虎把我的战马咬倒”。但不管怎样,这个“石虎”来得太突然。弓炸弦断好解释,兵刃受损这种事儿应在大将身上就是不利的征兆,郑子明那么大枣阳朔都能“一炸两断”,何况一张弓。而一个死物的“石虎”,突然把老杨的马给绞(咬)倒了,事先没有任何说明,事后也没有让老杨有任何思想上的活动,实在是不正常。

假设是“石虎”,那么老杨听说这件事儿之后,也一定要像“弓炸弦断”那样惊讶,这是“为的是哪条”啊?这可是比炸弓还不正常、还不可能按常理解释的事儿,怎么能一笔带过呢?

况且,如果真是这样,这就涉及封建迷信了,解放后这戏改的,前面没了杨七郎,后面没了苏武,就连“弓炸弦断”都改成“弓折箭断”了,还会留这么一个大石虎在这儿搅和?就不怕观众在底下嘀咕?

从“绞倒”来看,这马就是给绊倒了。如果按音摸,这句有可能是在唱“石斛”把战马绞倒。两狼山这种地方八成产石斛,老杨的马八成就让这味草药给绊了个跟头。但是为什么编剧要把这么珍贵的药材请出来,专门来绊匹马呢?什么枯藤老树的放不到一匹马?

《戏考》上写的是“胡儿”把战马绞倒。这是最合理的词儿了。两军打仗,北国兵在山上布了绊马索一类的,就像现在满战场地雷似的,马不小心中招儿了,再合适不过。鉴于“胡儿”和“石虎”都有个 hu 的音在里面,小豆子怀疑这“石虎”有可能就是从“胡儿”讹传过来的。

反正已经胡说了这么多了,干脆继续胡说下去。就像大人看不起孩子就称他们是“小屁孩儿”一样,由于杨家将上下对北国胡儿都非常蔑视、非常愤恨,所以一律称之为“屎胡”——后讹传为“石虎” 表情

《八阳》

(小豆子更愿称《惨睹》为《八阳》——《惨睹》么,太惨了。)

当年听《明英烈》,到打下金陵,算是一个高潮的结束,以后江山定鼎,北赶大元一类的波澜不惊,直到朱元璋把一干开国元勋杀死的杀死,骂走的骂走,燕王挂孝征南,才又有听头,还曾经为朱沐英阵亡可惜了好一阵子。最后永乐登基,书告一段落。

及后再看像《奏朝草诏》这样的本子,对燕王这样灭人家十族的事情,很是惊讶。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艺术形式里,有天壤之别的差距。

再看《惨睹》,景致又大不相同,俨然一场政治浩劫之后的凄惨景象。京戏戏词儿说得好,“自古江山只有争斗,哪有禅让之理?”

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像《明英烈》这样大赞特赞燕王征南的故事,大约是在永乐登基之后造出的一种政治宣传——政变成功了,就像政变时打出“靖难”的旗号一样,事后的宣传也是很重要的。至于另一方把朱棣又贬得一文不值,俨然一个《忠烈图》里的杨广,恐怕也是有偏于历史的。关键的问题是,派系斗争下产生的历史,尽管是胜者王侯败者寇,但胜负双方都要来写历史,于是留下的玩意儿,通常就是让人很难很难看明白的。

反正看不明白,就不去争孰对孰错了。既然建文帝都看破了这些,我们这些听书看戏的,何必替古人感叹。

还是像以前说的,昆曲是难懂的——即便是俞振飞、郑传鉴这样大师级的录音。不过,这剧照是漂亮的,还有就是词儿,这“八阳”的惨景,是很值得人思考的。

《千忠戮·惨睹》俞振飞饰建文帝、郑传鉴饰程济
《千忠戮·惨睹》俞振飞饰建文帝、郑传鉴饰程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