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胫而走

《黄金台》里有这么个情景:身为门官的侯栾向皂隶介绍当晚皇宫内发生的变故,两次三番,说到一半儿的时候皂隶就睡着了。侯栾不得不一次次把他叫醒,再从头说。最后,皂隶不耐烦了,自己把这件事儿说了一遍:

只因东宫世子田法章,人伦大变,子要淫父妃。大王大怒,赐伊公公宝剑一口,三更时分,去至东宫,斩杀世子回奏。不知何人走漏消息,世子连夜逃出皇城。伊公公有谕,命你把守关口,不准闲杂人等乱出乱入。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场前的仅几个小时前,也就是四更天的时候,身为巡城御史的田单,对宫中这些变故尚且一无所知,还要“问千岁因何事逃出宫院?一一地对为臣细说根源”。

这种人伦大变的宫廷秘闻,从皇家的角度看是希望能遮住多少就遮住多少的,能遮住多久就遮住多久的。但是没想到,消息还是以微博的传播速度弄得满世界都是,至少,京城里最底层的小公务员都知道了。

《三堂会审》里有这么个情景:苏三对潘、刘二位大人讲述自己的遭遇,唱道:

头堂官司问得好,
二堂官司就变了心。
洪洞县受赃银一千两,
府衙分散有八百银。

你看,这种原告受贿的事情,本来也是应该极度保密的(尽管大家都知道衙门口朝南开的道理),但是受贿金额甚至分配方式,却都已经在被告的掌握之中了。这个消息又是如何透露出来的呢?

以上算是思考题吧。小豆子暂时给不出什么很有说服力的答案。也许,这些戏的编剧是在以一种超现实的手法,表现各种内幕小道消息是以何种速度在民间迅速传播开来。所以,不要觉得现在微博的传播力是多么强大。其实很久以来,我们老百姓都善于这样的口口相传,只不过,使用的传播工具不同罢了。

在泥沙俱下的时代,各种消息总是满天飞。对于你不确定的那些,打个问号是好的,不跟着传也是对矫正视听有所帮助。《乌龙院》里的宋江说过,“是非终朝有,不听自然无”,固然有些阿Q精神在内,但也不失为一种处事的哲学。

《Famous Chinese Plays》

《艺坛》第一卷有一篇《〈京剧菁华〉导论》的文章,按照文章后的注释,是“1937年由北平法文图书馆发行的英语出版物《京剧菁华》艺术的导论”。很遗憾,大约是出版时没有对英文做很好的校对,《艺坛》把《京剧菁华》的原书名误印作了《Famous Chinese nlagi》。显然,这个书名应该是《Famous Chinese Plays》才对。

这本书算是给外国人看的京剧“戏考”了,唯一不同的是,外国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京剧有时候没有什么准词儿——同一出戏由不同的演员来演竟然会是有不同的词出现。原书的作者也没有打算把这个给搞明白,或者说不打算误导读者,因此书里面收集的京剧戏码,大多是介绍这出戏是如何演绎的,怎么一个大概情况,每一场子说的是什么,很少涉及具体的唱词和念白。作者说:

由于京剧剧本极不可靠,同一出戏的表达与对白随剧本的不同都有很大差异,只有精于此道的人才能搞明白,我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不顾脚本,按照舞台上听见的样子来描述。即使如此还无法统一。

手头上这本《Famous Chinese Plays》是在网上淘来的,从书的状态和安装的硬皮以及上面的印字来看,这是一本加州大学的馆藏书,状态之新让人惊叹,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借阅人之寥寥,以致沦落到在网上被贱卖的地步。根据书后的借阅卡显示,这本书从1965年进入图书馆至1979年间,共被借阅了大约不到十五次,然后便作为副本收了起来。今天,加州大学的图书馆里仍然有一本《Famous Chinese Plays》供人们借阅,而大约因为太少有人问津,这个副本才被图书馆清仓卖掉。手头上很多中文剧本就是这么来的,不曾想,外国人的图书馆也会做“败家”的事情。

包了书皮儿的《Famous Chinese Plays》
包了书皮儿的《Famous Chinese Plays》

大家现在看到的照片中的书是包了书皮儿的——啊,很久没有包书皮儿了。不过这次也没轮上,活儿被小豆花抢走了。按照包书皮儿的惯例,我们用了一张旧挂历纸。挂历是有齐白石画作的那种大张硬纸,经由小豆花亲自包装并题字书脊,很是精美。

这本成书于1937年的老书,所收集的戏码据作者介绍都是在当时京剧舞台上常见的剧目。看一下戏码,一部分是在今天仍然常见的剧目,比如《庆顶珠》、《珠帘寨》、《群英会》等等,有些则是今天不太常见的剧目,比如《九更天》、《状元谱》、《蝴蝶梦》,而有些则是非常稀罕的了,比如《妻党同恶报》《王华买父》

尽管这本书的内容不是整出整出的台词或者调度,而是一个从外国人眼里看到的京剧表演,但它可以让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到一些如今绝迹舞台的剧目在当时是怎么演的。这方面的内容,以后会慢慢翻译出一些来和大家共享。

做过把京剧从中文翻成英文的工作,也做过把英文作品按京剧套路翻译的玩意儿,而把当初被翻译成英文的京剧再翻译回中文,也应该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吧。不过,这么翻来覆去地翻译,要尽量避免译不达意(Lost in Translation)。当然,让它的中文译本有京剧味儿应该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儿,毕竟它本来就是从京剧来的。

Jingju?

中国京剧院这几年净在名头儿上折腾了。2007年的时候把名字从“中国京剧院”改成了“中国国家京剧院”。而这几天,又开始与联名北京京剧院,号称要为京剧“正名”

其实呢,凡是本民族独有的玩意儿,拿到外国去说,理应当用音译这种方式。因为无论多么强大的意译,都不能完全原汁原味地表现这个独特的事物。音译方面,日本有很多例子,比如英文里的 sushi(寿司)、tofu(豆腐)、go(围棋)等等,都来自日文的音译。这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问题来,本来像豆腐和围棋这些东西都是源自中国的,但是我们却很少音译自己独有的东西。我们基本上是意译的例子:豆腐是 Bean Curd,鸳鸯是 Mandarin Duck(跟北京烤鸭的 Peking Duck 似的)。削足适履之下,京剧被称为 Peking Opera 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既然这个 Peking Opera 已经叫了这么多年了,外国友人也都明白北京有这么一个剧种,虽然叫“歌剧”,也和他们自己那一套不是一回事儿。Peking Opera 的名头已经叫出去了,现在又要改用 Jingju 这个叫法,这只能是穷折腾。

不单英文,整个西语系基本上都是沿用京剧的意译名字。不知道两家京剧院想过没有,光改一个 Peking Opera 是不够的,法语的 Opéra de Pékin 呢?德语的 Peking-Oper 呢?西班牙语的 Ópera de Pekín 呢?等等。这场“正名”活动能产生的效果无非是把所有对外宣传的印刷资料再重新印一遍,京剧院的外文名牌也都换一遍。而老外用不用,这两说着。

话又说回来了,老外认可这个翻译怎样,不认可这个翻译又能如何?小豆子相信,至少在目前来看,京剧的广大观众,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还都是说中国话的中国人吧?不下心思琢磨怎么给这大多数人弄出些好看的戏来,光变着法儿算计那么几个洋人,京剧院的闲人真是挺多的呢。

记得当年韩国出来要求我们不要再用“汉城”啦,都改叫“首尔”。那会儿我们说,你看,高丽人是多么的不自信哪。那么京剧院今番要求给京剧的洋名搞“正名”,也是这种弱势心理在作怪了。

《麒麟童真本》

1938年,名为“国粹出版社”的出版商发行了一套十册的周信芳剧本丛书,曰《麒麟童真本》,封面由周信芳亲自题写,编审队伍也都是一时之选,比如周信芳女婿、大画家张中原的主编,麒门大弟子高百岁的校正,等等。

周信芳的剧本选集,解放后先后出过两次,一次是1955年的《周信芳演出剧本选集》,上下两册共计十六个本子;一次是1960年的《周信芳演出剧本新编》,单一册,四个本子。这两套书都已归入戏考的录入计划中,目前完成录入的有十五出,正在进行中的有五出。

相对于上面两套剧本集,民国时期的这套《麒麟童真本》,有重叠的剧目,也有一些是解放后因不能演而未能收录的(比如《斩经堂》、《明末遗恨》)。即便是重复的剧目,因为众所周知的戏改,两朝的剧目在内容上也是有所不同,能看出麒派剧目的演变和发展。

在三月份的时候曾经和太爷提了一下这套书,据太爷讲,听说后来台湾那边出的那套《戏考大全》里的麒派戏,都是来自这套丛书。后来特地把两个本子对比了一下,发现并非如此,还是有差别的。

书的封三上,有周信芳代言的“金嗓子保喉福美片”的广告,并附上了“麒麟盟主,名伶麒麟童,即周信芳先生,证明本品功效之函件”,手写的函件内容为:

中西大药房邦俊总经理先生台鉴:

信芳每于登台前含贵公司出品金嗓子保喉福美片,觉口腔滋润,运调如意。金嗓子保喉福美片实为亮音护喉之至宝。钦佩之余特肃寸笺,藉志谢忱。

专颂,筹安!

周信芳谨启
二十七年壹月廿八日

名人代言,古来有之 表情

封三广告
封三广告

这套书现在要集齐,恐怕很困难了,不是很乐观。做着瞧,能搜集多少是多少了。现在手头有这么几本零碎的,据封底的介绍列出十本的名目,戏考总目也已更新,算是按图索骥吧。

第一册:萧何月下追韩信
第二册:全部鸿门宴
第三册:扫松下书、斩经堂
第四册:全部四进士
第五册: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
第六册:徐策跑城、临江驿
第七册:薛平贵与王宝钏
第八册:全部明末遗恨
第九册:打严嵩、九更天
第十册:全部生死板

“厉犯”的历史一叶

最近网上热传一篇题为《毛主席为什么发动文革?太重要啦》的文章。内容老掉牙了,无非是说文革之前高新阶层如何“触目惊心”,文艺工作者(特别是戏曲演员)如何拿高工资,云云。那么言下之意,为什么有文革呢?都是因为要扫灭这些腐蚀社会的“寄生虫”,文革无疑成了一个反腐败的大运动。

这种论调不值一驳。戏曲演员拿的钱多,那是人家有本事能够叫满座。没有偷税漏税,也不劳国家养着,拿的都是辛苦钱,多了又如何?这是人家的艺术价值。这种看着人来钱自己来气的行为,正是当时让一部分人疯狂加入到运动中的心理驱动。

至于说给演员带的其他帽子,什么流氓啦、反共啦,生活作风多么差,就是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讲到这儿,把柜子里的一本小册子给请出来,大家一起来见识见识。

话说这是1967年6月上海革命中教联造反兵团印的,册子的名字就让人吓一跳——《要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枪毙厉慧良》。你看,厉慧良的罪状何止作风和反动,都够出册子,而且还都已经给人定罪了。

《枪毙厉慧良》
《枪毙厉慧良》

我们看看目录,就大约知道这个册子大约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一)砸烂黑市委,枪毙厉慧良——把反革命坏分子厉慧良的后台老板统统揪出来示众
(二)厉慧良是个什么东西
1、厉慧良是蒋介石的孝子贤孙,时刻妄想变天
2、恶毒地攻击毛主席,反对党的领导
3、大搞流氓活动,并用此来发泄他的阶级仇恨
(三)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是如何包庇反坏分子厉慧良的!
1、厉犯的救命恩人——贺龙
2、厉犯的“保险箱”——天津黑市委
3、欺骗中央、放厉出国,造成极坏的国际影响——天津黑市委
4、保护了反革命右派分子厉慧良的是——天津黑市委王亢之,白桦(原册此处印作“白华”)
5、破坏“五反运动”包庇厉、丁反坏集团的罪犯——娄凝先、白桦
6、欺骗党中央,包庇厉犯让这个反坏分子四次为毛主席演出——旧中宣部,旧文化部,天津黑市委
7、欺骗中央将厉犯拉进北京,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的是——徐平羽,周巍峙,张梦庚,谢国祥
8、贺龙,罗瑞卿下达黑指示
9、破坏四清运动,包庇保护反坏分子厉慧良的是——黑市委万晓塘、谷云亭、樊青典、王元之、白桦、桑仁政
10、享受特殊待遇的“犯人”
11、文化革命中继续保护厉犯,镇压革命群众的凶手——天津黑市委谷云亭、陈阜、樊青典
12、天津黑市委,天津市检察院,包庇反革命坏分子厉慧良的又一铁证——对厉犯的“判决书”
(四)看看隐藏在中央,地方上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所干的罪恶勾当

汹汹来势,咄咄逼人,仅厉慧良的后台,就被造反兵团揪出了这么些位来:

前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陶铸
前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
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贺龙
前中央宣传部、文化部部长陆定一
前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
前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
前中央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
前中央文化部副部长夏衍
前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许立群
前中央文化部副部长徐光霄
前中央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
前中央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
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

等等等……

“一时多少豪杰“,就这么一下成了“厉犯”的“后台”。

文革距离我们有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前,也是五月这个时候,著名的“五一六通知”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发动。可是到了今天,一些人非但没有认清那场运动给民族和文化带来的伤害和损失,反而又要为其张目。借着今天社会贫富不均的事实,以仇富来煽动人误读历史,无视错误,甚至要走回这条路上来。

厉慧良怎么样?诸位看客都熟悉京剧,不需小豆子在这儿絮叨。但就是这样的角儿,别人反手就能罗列出一个单行本的罪状来,真是叹为观止。群众固然有其盲从性,但这样不动脑子的盲从却正是值得警醒和反思的地方。今天的社会条件都不用人满世界张贴大字报去,几个键按下去,一篇没头脑的文字就被散得遍地都是了。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一部分人还是喜欢跟着起哄。不长自己思考的脑子也就罢了,记性好歹长点儿吧?这不就才四十五年前么?

最后以小册子中的一段话来结尾吧,看看厉慧良曾经“叫嚣”过什么?

解放以来厉犯一贯仇视我党和人民,公开赞同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党天下”的谬论,污蔑我们国家不民主,狂妄地叫嚣“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艺术决定一切”、“艺术就是政治”。

《双尽忠》

上一次戏考更新的剧本里,有一出《双尽忠》,就是现在《二进宫》里唱到的那个“昔日里有一个李文、李广”的故事。

以前听《二进宫》,根本不明白这一段典故要说什么:哪朝的事儿?怎么个来龙去脉?完全不明白,词儿概括的太言简意赅了:

昔日里有一个李文、李广,
弟兄双双扶保朝纲。
李文北门带箭丧,
伴驾山前又收李刚。
收了一将损伤一将,
一将倒比一将强。
到后来保太子登龙位,
反把那亚父李广斩首在法场。
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
哪个忠良又有下场。

当时大概是这么理解的:原来有哥俩,保朝(哪朝?不明)。后来李文在北门被射死了(为啥?不明),又收了一员大将叫李刚(怎么收的?不明),再往后新主登基,把李广给砍了(为啥?不明)。

这段多处不明的故事,在后来看到《斩李广》这个本子后,稍微弄明白了一些。但这个本子说的是上面那段词偏后的故事,之前很多事情,还是状态不明。

直到在《京剧汇编》里挖到这个《双尽忠》的本子,豁然开朗。

这出戏从情节发展到人物命名,都包含了很多其他经典故事的东西,各种演义故事的桥段也都在这里有所展现。

戏一开场是外邦谋划定计准备侵略中华,而这个外邦,不出意外的是“西凉国”——这个在很多故事里出现过国家。而外邦定的计策也很老套,就是派一个美女到中国,然后吹枕边风。当然,中国之行要稍带上美女的兄弟,这样就是朝里的国舅,继续制造历朝国舅都不是好人的效果。顺便说一下,美女的名字叫“石美容”,也是一个很俗套的名字。

另外,外邦为什么突然要入侵我中华了呢?原因就是中国派人来催贡了,而且小国已经欠款多年,承受不起了。这样打发个美女过去,名为抵债,实则搅乱江山社稷。这种糖衣炮弹,中华向来不怀疑,一吃一个准。皇上高兴坏了,立刻封为西宫。于是,又一个坏得冒水的西宫娘娘形象产生了。

之后可想而知,皇上宠爱新来的石美女,石美女就借机要害正宫娘娘了。正赶上正宫娘娘手捧玉玺到西宫找皇上,石美女趁着皇上睡觉没看到,先和娘娘吵了一架,然后把皇上摇醒,诬告娘娘要谋杀皇上,谋朝篡位,坐殿当女皇。皇上一听急了,说不信。石美女一指旁边的玉玺,说“万岁不信,现有玉玺为证”。这下坏了,京剧里经典的指物为证出来了。皇上一看娘娘捧着个玉玺,那肯定是要砸孤家了,这还了得,赶紧推出去砍了。皇上不讲逻辑,娘娘也不讲逻辑,也不辩解,哭啼啼一场,就给推下去了。又顺便说一下,正宫娘娘名叫“杨太贞”,显然是在抄著名的杨玉环这个元素。

再往后从边境返京的李广就回来了。根据李广当时的唱词,原来后来那个所谓“又收”的李刚,其实就是他亲兄弟,只因多少年前酒醉闯祸,打死奸臣之子,逃门在外。看,这种叫“刚”的动不动就酒醉,就逃门,老桥段了。于是李家就剩下李广和李文兄弟两个人保朝。

李广路经法场看到要砍国母,不干了,赶紧去保奏,结果依然可想而知——皇上一旦昏了,那就明白不过来了。两次三番,保本不成,就要把忠良逼反了。李广回家跟李文一商量,为了救国母,干脆咱们俩反了罢。不过有个细节问题,咱们都有妻子,造反之后打起来,妻子带着多累赘啊。要是杀了吧,又不忍心。干脆,俩人就弄了个“换刀杀妻”,跟换着吃儿子一个原理。这种不要家人亲情的忠心理想,在此处彻底发扬光大。

后来李家老太太一听这事儿,吓了一跳,然后立刻意识到孩子们带着自己跑是个累赘,于是主动坠楼死了。又一个经典的桥段。

造反之后就是混战,李文因为寡不敌众,跑到北门的,就被乱箭射死了——“李文北门带箭丧”。

后来造反队伍碰到了在万家山落草的李刚(注意,在《二进宫》里这个地方叫做“伴驾山”,很符合京剧里很多地方有多种谐音叫法的情况)。于是一家团圆,并且成功救下娘娘,至于后面到底还怎么样了,估计是已经够热闹的了,编剧编不下去了,就此落幕结束。

这出戏有点儿像今天戏说历史的粗制影视作品。我们并不鲜有颠覆历史的作品,但是真的靠精彩的唱念做打流传到现在还可以拿出来演的,《上天台》算一个,《斩黄袍》算一个,还都是昏皇上杀忠良的桥段。而这个集各种元素于一身的《双尽忠》,因为没有留下什么音像资料,不知道其中的一些唱段是否耐听,做功是否有特别之处,单是就故事本身和剧本的编排上来说,不能算是上乘佳作——可能也就是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的原因了。

至于现在那些颠覆历史的剧作,也是集成借鉴了各种看似热闹精彩的东西进来,甚至棉花般的雪片和“山楂树”的“纯爱”。这种本身带着各种硬伤的作品,是会流传于后世,还是像《双尽忠》这样被淘汰,过几年我们就知道了。

神神叨叨

最近在重新制作周正荣的《宝莲灯》,包括前面的仙缘,后面的救母(之前曾经做过只有《二堂舍子》一折的录音)。这戏全部也称《神仙世界》。

从前一直有个疑问:如何界定“神话”与“迷信”?

众所周知,解放后出于破除封建迷信的需要,很多戏里的“迷信”色彩都被砍掉了,比如《洪羊洞》里的杨令公、大老虎,《托兆碰碑》里的杨七郎、苏武,《斩黄袍》里的黄花洞老神仙等等;有些戏干脆直接禁掉,改都不给你机会改,像《大香山》、《探阴山》、《滑油山》(很多山呢…… 表情)。

不过同时,像《白蛇传》、《碧波仙子》、《大闹天宫》这样的戏,虽然也涉及神仙妖怪,非但没有被改掉,而且成为了经典,还时不常拿到国外去演呢。

为什么《白蛇传》里的白蛇,所受待遇比《打青龙》里的青龙还要高呢?为什么《西游记》里那么多神仙妖精都可以出来,连整本书都被奉为“四大名著”之一,而其他作品里正常人死了之后却都不让出来托个梦兆什么的?

问题其实就在这儿,因为这些涉及“封建迷信”的东西,是与“正常人”世界挂钩的。一个全“神话”故事,里面出来再多的非人类都是可以的;但是一旦一个正常的人类历史故事,中途出现了一个非人类现象,这就是“迷信”的了,也就是要“改”掉的。

现在的环境比以前宽松了,大家也不是特别计较了,于是一些神鬼也可以在正常世界出现了,比如《乌盆记》的恢复演出,比如《碰碑》里的杨七郎。不过这里面又涉及一个问题,像《碰碑》里虽然头场出现了托兆的杨七郎,但是后来令公碰碑前,却还是不见苏武出来点化,仍然是一个普通的牧羊老头儿,为什么不彻底恢复呢?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当初被彻底禁掉的一批戏,能够有幸熬到新时期再露头的,便会以本来面目出现(以《乌盆记》为例),而当初为了适应戏改需要被前辈们绞尽脑汁改来改去的剧目,因为其传承一直没有断过,所以再翻回头折腾出本来面目的机会就不大了(以《托兆碰碑》为例)。一得一失之间,真是塞翁失马:谁想当初的被禁,却使剧目的原貌得到了完整地保留。时也?命也?造化也。

其实,神仙与妖精,神话与迷信,都只隔了那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二十年前分别往”

《四郎探母》里的杨延辉,“困番邦招驸马一十五年”,在十五年后与家人重逢的悲喜交加,什么时候听都是很有触动。

这种背井离乡与家人分别的场景,在古代传说故事里不少,于是也没少被戏曲搬演。像《武家坡》、《桑园会》、《汾河湾》、《赵五娘》等等。不计原因种种,却都是一般情境。古代交通不方便,高铁、飞机一类的都没有,这种关山阻隔、山水相逢比比皆是。

不过《文昭关》里的东皋公曾经唱过,“人生何处不相逢”——仍然是语出晚他几百年的时代。“何处不相逢”,总是有相逢的时候。

办公室的同事“让”(“约翰”的法语版),早年间离开老家布隆迪(“约翰”使用法语版是因为该国的官方语言为法文),远赴前苏联求学,后来苏联崩了,治安变差了,让就带着在俄国招的夫人来到加拿大安家。光阴荏苒,无论在俄国还是在加国,都一直没有回老家。今年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月前乘坐飞机,飞飞停停,二十五个小时的路程,返回了阔别二十余年的老家。

是的,二十余年 表情 这种在戏文里才见得的分别长度,竟然还能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可以等?所幸让也意识到这一点了,这次回来说以后要“常回家看看”。

对于这趟回老家,让用的最多的形容词就是“很私人”——在一个没有工作、没有网络、电视节目稀少的环境下,与久别重逢的家人一起度过轻松惬意的几周。外国人是否像我们一样,在重逢之后会有喜中悲的抱头痛哭,如《四郎探母》里杨四郎见到佘太君那样“千拜万拜”,这不得而知。但是二十余年才有的母子重逢,其心境气氛当是跨文化跨国界的。

如此看来,《桑园会》里秋母的反应就很不对了。大约是编剧为了突出主题与矛盾,只在夫妻重逢这一条线索上着了重笔,以至于母子重逢之后,老太太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冷暖饥寒,而是“你在楚国官居何职?”这要是换成《武家坡》里薛平贵,肯定得给驳一句“不问我‘饥寒’二字,就问我做官,难道吃官穿官不成?”

《桑园会》里罗敷听说丈夫有书信回来,唱的四句流水,虽然短而白,但是反应的心境是恰到好处的:“听他言来心暗想,背转身来谢上苍。二十年前分别往,今日才有信还乡”。“二十年”与“才有”,强烈的对比。

尽管我们有时会对文艺作品里一如既往落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不满,但是现实生活中,我们何尝不是在追求这样的大团圆,哪怕千里万里,哪怕十年二十年,又哪怕只是短暂的。

从清明节到“三不计”

在论坛上和西城老軍闲扯,说清明节应节的戏,抛出一个《赵氏孤儿》,把前辈唬住了,说这戏“怎么会与‘清明’扯上关系呢”?原因是这出戏的最后一场,程婴设套请屠岸贾,吃饭的名头是“今当清明佳节,小儿打来野味,一来祭奠先灵,二来共赏佳味”。

按说清明节是宋朝之后才从一个节气变成了寒食扫墓的节日,取代了原是寒食扫墓而日期紧邻的寒食节。那么宋朝以前,大家不会以“祭奠先灵”去过清明的,如此,《赵氏孤儿》的这句词儿就不成立了。

这里就涉及到张古愚提到过的京剧里的“三不计”,即京剧在服装、道具和剧词这三方面可以不计朝代。张古愚举了个例子:演绎秦朝故事的《宇宙锋》里赵艳容说她老爹“连三纲五常都不晓得了”,而“三纲五常”的提法是到西汉才有的。

京剧里这样的情况很多。因为很多时候,让观众看得懂才是最重要的,反正都是历史故事,观众是不太计较你用的词儿具体是在哪朝才出现的——反正是古话,像那么回事儿就好了。比如春秋戏《文昭关》里东皋公的四句唱:

闲来无事不从容,
东窗不觉日映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季看花与人同。

这四句很符合隐士东皋公的心境,但却是化自宋朝的诗:

闲来无事不从容,
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
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
男儿到此是豪雄。

只要在合适的意境下,用了“未来”的词句,还是能接受的。毕竟是“戏”嘛。我们历来在演义的历史上不甚计较这些,戏是这样,其他曲艺形式和演义小说也是如此。《封神演义》头一回就是纣王在女娲宫要来“文房四宝”,“深润紫毫”,题诗粉皮墙。若是深追究起来,那会儿还不曾有毛笔,只能让纣王拿着锥子在墙上敲了。

近年一些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会在一些反映当时社会环境的场景下使用京剧,但是经常会出现时空上的差错。比如表现民国时期的片子里有如《穆桂英挂帅》这样解放后才出现的戏,反映清朝的片子里出现如《锁麟囊》这样民国才有的戏,等等。戏迷会抓着这些不放,认为这是对戏曲的不重视,乱来。

小豆子以前也是认为这是要不得的,那些不懂艺术、不懂历史的电视剧编导太可气了。但是现在想想,电视剧无非也就是一个戏说,和京剧里用超前的诗词一样,电视剧用了超前的戏词儿而已。那么如果一段戏真是在电视剧里很好地表现了当时要表现的含义或气氛,影视剧观众恐怕也不会去计较所选的戏究竟创编于何时,就像京剧不会去计较秦汉时期的人用唐诗一样。京剧之于电视剧,就像唐诗古谚之于京剧,无碍情节甚至对情节有帮助的,大可高抬手放过,人家好歹也是普及了一段儿唱不是。

《北京市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剧本选集》

1954年11月,北京市举行了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和现在任何一个戏曲节类似,大小院团演出的都是新编历史剧或者干脆的现代戏。在1955年,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出版了上下两册的剧本选集,收录了共京、评、曲共计十出参演的剧本。

相对其中曲剧的《张桂容》和评剧的《白洋淀的春天》这样的现代戏,剧本选集所收录的五出京剧,都是新编历史剧而非现代戏(那时候的京剧还处在现代戏的摸索阶段)。像现在留下用作音配像的谭富英的《正气歌》,也正是那年的演出录音。

其中还有一出外国戏,就是言慧珠的《春香传》。这个戏能够得以被北京市(而不是可能普遍认为的言慧珠的归属地上海市)的剧本选集收录下来,正是因为彼时的言慧珠正在京中,试图参加体制改革后的北京京剧团。之后参加未果的言被分配到北京京剧四团,又受到排挤,这出《春香传》也就被停演了。

近年来观摩演出越来越来少了,倒是各种类型的“节”、“赛”多了,什么京剧节、戏曲大赛一类的。观摩是什么呢?大家观看了彼此的演出之后互相学习。那么显然,这年头大家互相学习的心气儿已经没了,排出来的玩意儿是冲着奖去的,于是也就不是观摩,而是竞赛和选秀了。不学习是不行的。老话怎么说来着?“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北京市这样的观摩演出似乎未见有第二届的资料,莫非也只办了一届?

剧本选集的剧目如下,其中京剧部分已经加到了戏考的总目里。

曲艺剧《张桂容》(程嘉哲改编)
评剧《白洋淀的春天》(李克、罗扬编剧)
评剧《张羽煮海》(王亚平编剧)
京剧《后羿嫦娥》(李岳南、尹清泉编剧)
评剧《杜鹃》(陆石犀编剧)
评剧《李十娘》(刘保绵改编)
京剧《春香传》(言慧珠改编)
京剧《孔雀东南飞》(柳倩改编)
京剧《戚继光斩子》(端木蕻良编剧)
京剧《正气歌》(李岳南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