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眼看戏:简单布景、道具的由来

上课读了一首诗,英译版,以至于其原来的中文名字不得而知,且猜不透。大致意思是说作者去乡间看野台戏的经过。

于是 Lovrick 教授说,中国戏剧没有复杂的背景和道具,应该是和这些剧团要四处奔波有关。甚善。以前有限的运输能力及有限容量的衣帽箱,造就了我国戏曲独有的简单布景、道具,重表演和非真实的特性。

听说《袁崇焕》要到上海现眼去了,以今天的运输能力,运那几门红衣大炮应该是没问题,也就是他们敢这么造魔的原因吧。而此前一阵,于魁智跑到英国去演戏,“精心挑选”的戏码却都是传统戏。那些吹得了不得的新编戏呢?比如《袁崇焕》呢?新编戏体现不了中国传统的东西自然是不敢带新编戏的一个理由,而另一个“理由”,想来应该是怕那些大炮连英国海关都过不了吧! 表情

《珠帘寨》之变迁

《珠帘寨》谭富英饰李克用
《珠帘寨》谭富英饰李克用

皇兄曾嘱查一下《齐如山全集》,盖里面有一篇提到《珠帘寨》老生演法的始自余三胜,并非谭鑫培。今天找来全集第四册,内中有一文《珠帘寨之变迁》,抄录如下,算是“以正视听”吧(原文标点、用字一概保留原貌,如现在用的“角”,文中作“脚”)。

珠帘寨这出戏,因为李克用挂满髯,永为老生花脸两抱着的戏,老生也演,花脸也演。

在光绪初年,以花脸朱大麻子(搭春台班)演此,为最出名,也极精彩,勾大花脸,脸谱、身段、都很庄严威武,作工亦佳,很能把李克用激昂慷慨的性情气概,表现的出来,确是当行出色之作。后来余三胜演之,便改为专重唱工,几几乎变成了一出唱工老生的戏了。谭鑫培宗之,又改为以幽默见长,自己特编了一段唱工;按他这段词句,不合于老生唱工的正格,但以取乐为宗旨,亦未为不可。

珠帘寨一剧,至此可以说是与朱大麻子他们所演者,大大的变了样子。最初是雄壮的武戏,后变成唱工戏,又变成幽默戏,以上还只是说老生的一方面,旦脚的一方面,关系也不小,二皇娘一脚,也很重,从前只是一个硬里子的脚色,自王瑶卿一演,加了许多话白及做工,在他与谭叫天合演之时,已经成了很重要脚色,后与别人再演,有一个时期,几几乎成了正脚,又经梅兰芳一演,又加了唱工及把子,简直的就成了正脚,这足见戏剧变化之大。

不过有一个脚色,没什么变化,就是陈德林去大皇娘。在从前花旦李宝琴去二皇娘的时候,他就去大皇娘,后王瑶卿去二皇娘时,大皇娘也是他。梅兰芳演时,大皇娘仍是他。他说,我是唱青衣的,我就应该去大皇娘,后来他一出台,台下老乐,一是因为他比兰芳老的多,显着不好看。二是因为观众替他叫屈,说这样的好脚,去一个配脚,(此节容另详论之)。后经兰芳婉劝,说自己不好意的使他去大皇娘,他才不去了。然兰芳每演此戏,仍给他送戏份。以上乃珠帘寨一戏,五六十年以来之变迁也。

《铡美案》

西城老军又转来了一张与京剧有关的旅游照片:

开封包公祠中的《铡美案》
开封包公祠中的《铡美案》

二十年前开封建了一包公祠,其中一间展列包拯的事件,主要的塑像竟然是铡陈世美!

听沈金波的陈世美,其中“闯宫”一场唱的很有感情。陈世美大约是反面角色中让小豆子恨不起来的那一类人。

封建社会并不是法制社会,法的宽严是官员们可以掌握的。我们看到王延龄、包拯费尽口舌规劝陈世美,可以说,陈世美一句话说“我认她啦”,包拯的“凭据在公堂”就没用了,什么“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等等罪名也就全没了;皇上若怪,有王丞相那头儿“拚着前程不要”来“担待担待”。所以要不是陈世美钻死牛角尖,包拯还果是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吗?未必。

比起罪名可大可小的陈世美来说,作为“清官”的包公似乎比陈世美还要可怕。清官与贪官本质上的区别在于,贪官看重的是利,而清官看重的是名,名声对于清官来说太重要了。因此当包公听到秦香莲抱怨“人言包相是铁面,却原来官官相护有牵连”时,身子一震。是啊,三百两银子拿出去就把这“铁面”的招牌给砸了。于是立时把秦香莲招回来,不顾一切说什么也把陈驸马给铡了。

一出《铡美案》终了,小豆子并未替最后的胜方感到多么高兴,也并未感到法律正义得到了伸张,倒是替陈世美轻叹一声(看看上面的塑像,陈世美的形象如英勇就义一般)。法律的伸缩性与清官的人治,可能让《铡美案》的编剧都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我们看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出在包拯高喊“开铡!”中谢幕的京剧。

京剧世界的生活指南:报子和中军

报子和中军,都是军中不起眼儿的人物,但是行军打仗的戏又少不了他们。

作为一名合格的报子,你首先要时刻注意中军帐里的动静。当主帅自言自语道“未见回报”的时候,或者当主帅和部将商讨军情,大将拉长了声音说道:“且听探马一报——”的时候,你就需要跑上来汇报了。你需要在幕内喊一声“报——”然后拿着令旗急匆匆跑上来,单腿一跪,把军情用最简练的语言(一般一句话)呈交给上级。如果主帅说“你待怎讲?”你就需要再重复一遍。一般情况下,主将会让你“再探”,你下去就是了。如果运气好,主帅会“赏你金牌一面”以鼓励你继续汇报。

与台上台下来回跑的报子不同,如果你混到了中军,你就不需要这样累了。而且一般来说中军的台词要比报子简单。比如如果主帅问你“人马可齐?”你就说“俱已齐备”。大部分情况下,中军基本上是一个传声筒的角色。比如来人了,求见你家主帅,你就让他“候着”,然后告诉你家主帅;你家主帅传他,你就告诉他。或者主帅让你“传令下去”什么什么,你冲下面把主帅的话重复一遍也就是了。所以整理《戏考》里的剧本,经常会看到“中军照白”这样的句子,也就是说中军照着主帅的话又说了一遍。

注意事项:虽然你是主帅身边的人,也要凡事都要小心,因为主帅随时会拿你当给猴看的鸡来对付。比如《独木关》里的张士贵,为了请动薛仁贵,会把中军捆起来赔罪。最重要的是,不要以为是主帅身边的人就可以做出格的事情。身为中军,只是传声筒,多余的话不要说。比如《牧羊卷》里那个刚当中军不久的李仁,就不守规矩,因为赵锦棠提了朱春登的名讳而提刀要杀,结果被朱春登一顿训斥:“唗!你侯爷在此问话,要你来打搅?还不下去!”

你可以在京剧的军中当其他差事,而这些职位的规矩与注意事项,就放到以后再聊了。 表情

洋眼看戏:四面墙

Lovrick 教授说,西方戏剧舞台上有四面墙:背后的一面,左右各一面,加上舞台前与观众隔离的一面“隐形的墙”。所谓隐形的墙,就是指演员在台上根本不会往台下正眼看一眼,仿佛台下的观众都看不到一般,一切的表演在一个形同封闭的环境中进行。

中国的戏剧则不同,没有这第四面墙,演员与观众是有沟通的。演员上场的引子、定场诗、坐场白等自报家门的形式,都是说给观众听的。甚至在表演中,演员也随时可以脱离表演而与观众进行沟通。

进一步说,西方戏剧受写实主义影响,一切求真。而中国戏剧则真是在演戏——一上场便告诉你我演的是谁。

曾经也和一个朋友聊过类似的话题,戏剧中的打诨插科,是在与观众交流。中国戏剧舞台上,似乎没有真正意义的悲剧:当一处很悲的情形出现后,你便会被一句来自丑角的玩笑所点醒,恍然大悟,原来这只是一出戏而已。

现在的新编戏舞台上有几面墙?

自报家门
自报家门

陈宫为什么不杀曹操?

关良所画《捉放曹·宿店》一段
关良所画《捉放曹·宿店》一段

听了一遍1981年张学津、李长春演出的《捉放曹》实况录音。到结尾处,陈宫要杀曹操,转念一想:“我若一刀将他杀死,岂不连累店家不便?”于是就放弃了杀曹的计划(不然就变成了《捉放杀曹》)。

听过若干个版本的《捉放曹》,陈宫不杀曹操的理由大约有几种:“岂不被旁人道我与董卓同谋?”“岂不连累旁人?”原著上的理由呢?看《三国演义》第四回:

当夜,行数里,月明中敲开客店门投宿。喂饱了马,曹操先睡。陈宫寻思:“我将谓曹操是好人,弃官跟他;原来是个狼心之徒!今日留之,必为后患。”便欲拔剑来杀曹操。正是:设心狠毒非良士,操卓原来一路人。毕竟曹操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得,还得看第五回:

却说陈宫临欲下手杀曹操,忽转念曰:“我为国家跟他到此,杀之不义。不若弃而他往。”

怕连累店家或者他人的理由不太合理,因为如果陈宫认为曹操是坏人,要为国除害(已经意识到“汉室后来贼是惹祸的根芽”)的话,正义之举,怎会扯到“连累他人”的问题上?大可以去宣扬这个国贼是自己杀的。

显然,问题就在这里: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只有陈宫一个见证,并无第二。若是陈宫把曹操杀了,旁人自然会联想到陈宫与董卓合谋,因为当时的舆论是曹操刺董不成逃走。而陈宫,作为古代的知识分子,名节二字非常看重。这也就是为什么曹操在公堂上几段唱就能把陈宫哄得“下位来与明公亲解扭锁”——因为他不希望落得与“做事太恶”的董卓同党的名声,所以宁可弃官逃走。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水淹下邳,陈宫被擒,宁死不降曹的原因。名节啊,既然已经知道谁是坏人,那可要想方设法与其脱离关系。

所以,处在两个奸贼间的陈宫,自然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会招来闲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翻身跳出是非墙”。“岂不被旁人道我与董卓同谋?”应该是陈宫当时心理的写照。

顺便说一下,这戏中陈宫唱“观此贼睡卧真潇洒,安眠好似井底蛙”,实在不懂要表达什么意思。 表情

洋眼看戏:角儿的艺术

网友游园惊梦提了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外国专家到底看重京剧的什么?昨天开始的暑期课程,小豆子选修了一门中国舞台艺术历史(History of China’s Performing Arts),其教课者,按照游园惊梦的话说,是位“外国专家”。也许我们可以通过洋人讲授的中国舞台艺术,从另一个角度,认识我们的艺术;同时,让那些没事儿鼓吹戏曲西化的人看看,“外国专家到底看重什么?”不要再找什么与国际接轨的洋借口了,来一个“以夷制夷”。

从这门课的大纲看,课的内容覆盖了戏曲的历史,并会讲到昆曲、京剧以及曲艺,课的形式包括讲解、讨论、幻灯片、录像等等。力争在短时间内(一个月)让学生对中国戏曲有一定的了解。

Lovrick 教授首堂课的幻灯是中国戏曲人物的造型,认识生、旦、净、丑,以及从扮相上大致分辨京、粤、川、黄梅的区别。在看这些人物的同时,教授指出,注意一下戏曲舞台上的布景:对了,中国戏曲的舞台根本没有什么布景,一块很平常的布而已,因为观众的注意力是在演员的扮相、表演、唱腔上,而其次都是次要的。

简单的戏曲舞台布景
简单的戏曲舞台布景

从小豆子看的第一出音配像(《赤桑镇》)开始,就对这淡黄色的背景有一种好感,觉得舒服,大约就是因为其简单吧。

中国戏曲是角儿的艺术。导演论、机关论、甚至烟火奇幻论的同志们,这可是你们崇拜的“外国专家”所看重中国戏曲的地方。那些把大炮都搬到舞台上的京剧人,这么做只能说明在你们的新编戏里,演员的表演有多么糟糕、唱腔有多么难听、扮相有多么难看,否则,为什么要喧宾夺主地搞一片乱七八糟的垃圾堆满舞台呢?

出家人印象

接触到了第一个关于济公的京剧剧本:《赵家楼》。其实,小豆子对于济公的故事并不太了解,只是知道他又是一个修心不修身的活佛,外带有些个疯癫。其形象,来自于动画片的图像中。

传统艺术中有名的出家人大约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属于指佛穿衣的所谓出家人,他们好一点儿的如《西游记》里面观音院的长老,谋财害命,差劲的如各类公案、袍带类评书中的大和尚、牛鼻子,杀生害命、奸盗邪淫,无恶不作。第二类属于神仙般的人物,比如刘伯温、姚广孝、徐茂功、邓禹,以及那些历朝历代的“师爷”们,口称“山人”,更似妖道一般,一个个能掐会算,十分了得;或者如张三丰等等,一个个身怀绝艺,被奉为武林大师。这些人,是不是出家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身上的道服僧装更多的只是一个符号性质的幌子,告诉人们:我不是凡人,至少,有半仙之体。

第三类就是如同济公这样在常人眼中有些疯癫并且开荤的怪人了。其实《赵家楼》这出戏与济公实在没有什么关系,济公在里面只是告诉自己徒弟未来将发生什么事情而已。而这出戏与其他武戏一样,犯着结尾仓促收场的毛病。在前面铺开了很精彩的局面后,结尾竟然只是济公的两个徒弟挨打后,济公蹦出场来把贼人拿获。也许,这出戏真演起来的武打有在剧本里体现不到的独特之处,但不管怎样,这出戏的结尾部分还是让人失望的。所以一本下来,小豆子对济公仍然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多知道了济公原来有着预测未来这样毫无现实意义的“本领”。

还有一出《大悲楼》,也是济公的故事,不知整理到那出戏的时候,是否能够对济公有个更深一步的认识。 表情

唐僧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僧人,但是如果吴承恩把《西游记》写成一部纯粹唐僧西行的故事,相信没有几个人会爱看的。恰恰是有了那只嫉恶如仇、敢做敢为的猴子,以及那个好吃懒做还捎带好色的猪,让整个西行旅程看起来是那么精彩。奇怪,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玷污”佛门圣地的出家人们,倒是成为千古传诵的对象。这并不是说真心修行是件坏事,只是说,不要拘于形式上的修行。做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在大众眼中,应该是比盘腿打坐若干年还要积德呢!

洪洞县的苏三

燕山小隐上周转来的东西,这两天才有工夫过一遍。其中有两张在山西洪洞县拍的照片,挺有意思。

洪洞县苏三卸枷处
洪洞县苏三卸枷处

旅游经济的兴起,让各地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奇招异法来吸引游客。小豆子相信,知道苏三的人大部分应该是从京剧(或者比的地方戏?)中了解到的。至于有多少人是从《三言二拍》里了解这个人物的?没有统计,但是相信不会比从戏里知道的人多。你不得不承认,传统戏曲在民间仍然是有着某种影响力的,也许不是谁都能说出西皮流水板为何物,但是知道那段“苏三离了洪洞县……”调子的人,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什么有段相声将其改为“苏三想吃炸酱面……”,能够作为包袱抖出来而引起观众发笑。

提到相声,如今柳活儿的段子说的人少了,盖因现在人对戏曲了解得少了,包袱如果没有人能懂,也就不能成为包袱了。

今天的洪洞县能够把苏三搬出来吸引游客,说明苏三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一定地位,而传统文化还是有着一定的群众基础。若干年后,当新一辈的人成长起来,更多的人没有接触过传统戏曲,没有读过古典名著(也许读过一些伪名著,比如武侠一类的,当然,还有外国名著或者洋文)。那么,当他们走到苏三监狱的门前参观的时候,他们会奇怪,这个苏三是谁呢?当他们转到牌子的后面,看到英文的介绍时,这才“恍然大悟”:啊,Susan!原来是某位外国友人苏珊女士!

洪洞县苏三监狱
洪洞县苏三监狱

宋江装疯

不知道施耐庵当初写《水浒》的时候是不是想明抬暗贬宋江,或者是他希望把宋江的形象写的高大,结果适得其反,总之,宋江给人一种假仁假义的伪英雄感觉,尤其是与晁天王对比下,更是明显。

就浔阳楼醉留反诗一折来说,事发后的宋江十分狼狈,只得装疯,企图瞒过官家。要说装疯一事,古来有之。而宋江的这场演得极不成功:“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牢子狱卒,把宋江捆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没做道理救他处。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次后拷打不过,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这位后来梁山上执掌十万兵权、领袖百八英杰的黑帮老大,因“拷打不过”而放弃了装疯的表演,实在有些难堪。

《水浒》原书中,写戴宗此前与宋江出主意:“你可披乱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疯魔。”这已经够瞧的了,而京剧《闹江州》的作者,更有绝的,他给蔡九知府出主意,给宋江抬桶屎来吃。

《戏考》里面收录了与此故事有关的两个剧本:《浔阳楼》和《闹江州》,里面都有宋江醉题反诗及被逼吃屎的内容。题反诗,在《水浒》原著中可以找到,而吃屎,其原型恐怕就是上面提到的戴宗的主意。

《浔阳楼》里面,宋江当堂没有吃,弄得满堂都是,最后被押下去了。而《闹江州》中,宋江虽然也企图弄得到处都是进而逃避,但最后还是让人灌了几口。大约作者对宋江也是有成见的,非得给他灌点儿才好。而剧名也是清楚地写着:浔阳楼,一名宋江吃屎。设想这样有嚎头的剧名贴在剧场外面打广告,来看戏的人不会少吧?

顺便说一下,由古人希望通过装疯逃避法律(或仇家)的制裁来看,对于精神上不健全的人,人们从来就是持一种宽容态度的;不然,干嘛要装疯呢?